早在很久之前,我死去了。
然后啊,在某个时候,听到了绝不可能出现的声音。
「……那是谁?与我有关吗?」
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无关紧要的事情,我扯碎了最后一片叶子,淡绿色的汁液染上手指。
(是偶数吗。)
……真可惜啊。
最后那个人温柔地叹息了。
————
“中庭居然会有这种植物吗?”
有声音从后面轻轻传来。
太宰治松开抱着膝盖的手,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湖面:金色眼睛安静地存在于此,一向活泼的青年难得一见沉默下来。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莫名其妙地想,明白来者是指湖边那圈生机盎然的四叶草:明明大概是稀有的植物,不知道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是司书种的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太不可思议了吧……不、比起这个,自己的「存在」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转生」什么的……还真是匪夷所思啊。太宰治随手捡起脚边的石子,弹向湖中心溅起小小的涟漪:正值午后,淡金色的阳光笔直地散下来,跌落在青年的眸子里晕出奇异的光泽。
身后那人像是走近了,背着光投下一片浅灰色的阴影。太宰治没有回头,只隐隐约约看到影子边缘被渡上了一层看起来格外柔软的毛边,连带着那声音也一起柔软起来:“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太宰治这才抬头望去。那是个藏蓝色头发的青年,翠色眼眸里蕴着点笑意,“没问题吧?”
……有种熟悉感。
太宰治也没回答,只是移了移身旁脱下的红色羽织。想了想还是把这件他格外珍惜的衣物抱在了胸前,移开台阶上刚刚取下的金色发夹嘟囔着又低下头去,连带着呆毛也软趴趴地耷拉下来,“随便你。”
“哎呀。那真是多谢了。”那青年拍了拍素白的外套,提起过长的下摆后才坐到光滑的台阶上,“说起来……你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吗?”
太宰治抬起疑问的眼睛看他。
“啊……大概是今天上午吧。”他迟疑地说,“就像是在这之前沉睡在什么地方一样……一点意识都没有啊。关于自己的事情至少还记得一点,但友人们的样子却完全和名字对不上号……”青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搞不好,你也是我其中一名友人也说不定。”
“……没关系,这是很正常的事。”太宰治谨慎而又小心翼翼地回答,把眼前这人又上上下下认真扫了一遍,“初期的确会有这种情况,以后会慢慢记起来的。”
“看起来你好像在这里呆了很久啊。”他忽然说,转过头的时候黑色耳钉折射出斑驳的色彩,“还好吗?”
太宰治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还好吗”?如果是指「又活过来了啊」这种事,他大概是有点沮丧的:单纯地说是“活着”又有点不太对。——那么,到底算是什么呢?在这个与过去的认知截然不同的世界里,自己的好友、憧憬的人都在这里,而不再像遥远记忆中那个废物一样的自己“活着”——姑且是件算得上“还好”的事情吧。
(啊啊、讨厌的人,也会在这里吗……。)
“……四叶草。”青年的声音模模糊糊,像是在记忆深处寻找出来的什么遥远的东西,“你喜欢吗?”
“……不。”太宰治下意识地说出否定的话语,却又立刻后悔般改口,“不、我是说——”
“你果然也是。”出乎意料地,青年并没有露出恼怒或者诧异的表情:用戴着半指手套的手托住下巴,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了,“说什么‘看到的人会交到好运’,其实也只不过是虚假的托词吧。虽然是有着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还会是去努力装作相信的样子——一旦类似的说法多起来,人们就会对这种东西失去新鲜感,厌倦它、甚至会反感它——文学亦是如此。”
咦……?
“只要那股所谓的热潮退去的话,无论是怎样的东西大概也会被遗忘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天灾也好人祸也好,终究还是会被另一种思想替代吧。”他脸上那层浅浅的笑容像是被揭开了似的完全消失了,“但是啊,总会有人相信不是吗。那是人人都向往的理想乡,根本就不需要这种东西存在。”
(这个人……好奇怪。)
(我要反驳他……。)
太宰治不假思索地冒出这样的念头。像是在以前也曾得到过这样的评价——当时的结果,是什么来着?
「那也好过那些故作滑稽的东西。」
(而你是在,夸耀自身的正直吗?)
“那在你眼中,”太宰治已经可以算是用毫不客气的不友善眼神直接回击过去了,“什么才算真正的「文学」 ?”
“啊。”那青年像是没想到会被打断,眼里带了点惊讶的神色,“……你是问我的意见?”
“不用说我也差不多明白了。原来你和那些家伙、是一样的啊——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仿佛自己很了不起似的,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对什么都不满意的文豪——总是能在自己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深深伤害别人!”
(我想我被那些人骗了。)
(他们的神,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非得把自己那种浅薄的本质置换为别的东西来骗人不可?)
“很抱歉,我并不同意你的看法。”薄薄一层阳光在湖面撒上支离破碎的碎金,“我还有事,失陪了。”
太宰治抱着那件羽织站起身来,留下还想再说些什么的青年逃也似的离开了。金色发夹被遗忘在原来的位置,冰冰凉凉的金属小物件自觉和温暖的光芒隔离开来——青年无奈地笑了笑,视线又重新落到了那丛四叶草上。
“真正的文学啊……”
指尖传来金属质感。
「那孩子,这么想吗?」
“志贺老师——”穿着洁白风衣的女孩在远处招了招手,抱着厚厚的书一路小跑过来,“有看到太宰老师吗?我暂时有事请他帮忙——”
“喔……太宰?”
“啊啊、我忘了……您还没完全记起来……”女孩看起来很头疼的样子,圆框眼镜几乎都快要歪下去了,“就是那位披着红色羽织的红发青年——”
「……太宰治?」
(呀……是这样啊)
“我们刚才稍微聊了聊。”志贺直哉饶有兴趣地解释,“看起来我和他好像意见不和的样子。”
……意见不和?那根本就是看不顺眼吧!了解一切情况的司书本来就被侵蚀者的频繁来袭搅得焦头烂额,现在又遇上了这么一个麻烦情况。——喂,我只是去找馆长商量一下潜书的事啊!果然还是不能让刚刚从有魂书转生的老师们到处乱走……司书暗暗在心里下了决定:却还是礼貌地鞠了一躬,“那我就先走了,谢谢您。”
“……等一下,司书小姐。”
志贺直哉有点犹犹豫豫地叫住了准备离开的女孩。
“这些四叶草……是你种的吗?”
司书迷惑地眨了下眼睛,很快又反应过来。
“四叶草?那不是我种的啦。好像从我来图书馆起就有了。”她腾出手来把玳瑁框的圆框眼镜往上推了推,“志贺老师……喜欢这个?”
“……也不是。”他像是斟酌了好久才做出否定的答复,心虚一样不自觉地把那枚金色发夹藏到身后,“只是刚才和太宰君就此事谈了谈——”虽然不欢而散就是了。
没出什么事真是大奇迹。司书心说,勉强让尴尬的笑容维持在脸上,“那、我先去找太宰老师了哦。回见,志贺老师。”
志贺直哉甚至算是心情颇好地挥了挥手算是告别。
「真正的文学吗……」
————
太过分了,太宰治如是评价。
彼时无赖派三人组正如往常那般聚在同一家店里。红发的青年一边大口嚼着咖喱一边小声抱怨,手里的动作倒是一刻都没有停下,“……所以我为什么会遇上这种事啊织田作!!”
被点到名的青年一愣,有些难为情地悄悄移开摆弄麻花辫的手,“那照太宰君这么说,那人的观点好像和咱们有严重冲突呐。”
“说什么‘那是人人都向往的理想乡,根本就不需要这种东西存在’……完全就是恶魔一样的发言好吗!啊啊,那个高高在上的少爷样子,我一点都看不惯……糟透了,真是糟透了——”
“冷静点太宰,咖喱饭都要被你戳成筛子了。”坂口安吾往上推了推镜框,在织田作之助(对咖喱)心疼的目光里镇定地阻止了太宰治下一步的残暴行为,“唔,话说回来,太宰居然还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吗?”
“那种时候谁还记得去管这个东西!”小樱桃说到这里都快要哭出来,“而且我的发夹也不见了,那还怎么在大家面前维持帅气的形象——我果然不配做人啦——呜呜——”
“‘高高在上的少爷样子’吗……这样说起来,我记得今天早上司书有派芥川老师去潜有魂书,似乎在他们的交谈里听到了新入驻图书馆的文豪的名字——”坂口安吾的食指在桌缘缓慢地叩了叩,“那个是,白桦派的代表作家——志贺直哉吧?”
在等到回答之前,三羽鸦的另外两位事先听到了塑料叉子被掰断的脆响。
“志贺直哉……”太宰治已经可以算是用阴郁的目光咬牙切齿地在说话了,“果然是这家伙……我早该想到的,除了他谁还会和我这么合不来——芥川大老师怎么会把这样的人潜出来……不、我怎么能责备芥川老师呢!!!呜啊啊啊太不敬了!!!!”
织田作之助和坂口安吾无奈地对视一眼。还是一点都没变啊,怎么看都有小孩子撒娇的嫌疑……
“……不行。”太宰治恍惚地用已经断掉的叉子去叉盘子里零零散散的咖喱,“我得把这件事告诉司书,这可是事关天才小说家声誉的重大事件——啊,就说‘志贺直哉偷了我的发夹还企图针对我’吧——”
“清醒点吧太宰,司书怎么会管这种无聊的事情。”坂口安吾安慰似的摸了摸太宰治的一头乱毛,没触到熟悉的发辫的时候有点遗憾地停了手,“虽然在我的印象里,他的确顶多只能算是个写作的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文学家:可是、要我说啊,不如去单独找他比较合适。”
“对啊对啊,虽然从太宰君的描述中,咱也很烦这人,”织田作之助义愤填膺地说,“但太宰君也不能这么对待第一次见面的人吧?更何况是在咱俩面前诉苦,司书有说过文豪之间的关系不能太僵的。”
“就连织田作也——啊啊啊啊啊啊——”演变到最后太宰治已经开始意义不明地鬼叫了,“明明在转生之前就对我的作品看不惯,自以为是地批评什么的,为什么即使在这里变成‘毫无交集的两人’也会是这样——”
“……谁自以为是地批评?”
随着店内风铃的清脆响声一起传来的还有某个前不久听过的(在太宰治看来)讨人厌的声音,“呀,是太宰?”
“!!!志贺——”太宰治的呆毛突突地跳了起来,手里的断叉子差点就对着那张偶像剧男主角一样好看的脸飞过去,“你来干什么——”
“真奇怪,我有做过什么事让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对于这种反应激烈的情况,志贺直哉反而很有耐心地解释,“不过我可没有「你骂什么,我就回击过去」的意思,给我搞清楚喔?”
……所以这个人是从对话一开始就在听吗?!
“噫——你不是讨厌我吗,讨厌我就别坐过来——”
“我说过吗?”他疑惑地摊了摊手,“——啊,即使说过,那也是转生前的事了。但是啊,如果硬要说成是‘讨厌’的话,倒不如说你现在这种架势才更令人讨厌吧。”
(……姑且可以算是我讨厌你「讨厌」我。)
“是吗……你这混在上层社会里的小少爷,根本就没资格这样评论别人吧——”
“‘没资格’啊?那我就再问一遍。”
志贺直哉忽然凑近过来。那张精致的脸忽然放大,太宰治怨念的控诉就此中断。
“你喜欢,四叶草吗?”
——TBC——
有点多 分两次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