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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百乐门,她叫了辆黄包车赶往承明路的早市,今日周日,运气好的话能撞见周正出摊。
周正是个伙夫,两年前被刘央开车撞坏了一条腿,一家人窝居在棚户区,日子凑合着过。
江池年到的时候早市已经快收市了,她瞅见街角一位卖报刊的老妇人,佝着腰把手揣进衣袖里,称名道姓地在过路行人中揽客,姿态间透出的熟稔和从容无不彰显出她老前辈的身份。
江池年走过去,从兜里摸出两枚银元放进装钱的罐子里,叮当两声响,老妇人眉开眼笑,“姑娘要买啥呢?”
江池年抽走一份报纸。
老妇人见状,便要去找零钱给她,“一份报纸可用不着这么多钱。”
江池年制止道:“您不必找钱给我,剩下的就当我向您买个消息。”
“那你可找对人了,我在这条街好几十年了。”
“周正你认识吗?”
“认识啊!”老妇人不假思索道,“前两年被撞瘸腿,后来就不怎么出摊了,好一阵子没见着他了,他媳妇儿偶尔会在这儿卖布。”
老妇人的语气里不乏艳羡,仿佛瘸了腿是什么天大的喜事一样。
“您知道他家住哪吗?”
她回想道:“腿瘸之前寄住在这条街后边的棚子房里,后来好像搬去对面的平房里了,你找他做什么啊?”
江池年把报纸团成一卷塞进包里,“我找他问点事儿,那我再去对面打听打听,谢谢您了。”
“客气客气。”有钱开路好办事。
江池年离开早市,穿过一条马路抵达老夫人口中的街对面,巷子里的平房里聚居着不少住户,四间隔一墙,虽然简陋,但比起难民住的棚屋而言,这里至少能遮风避雨。
江池年站在巷子口,一条大黄狗狂吠而来,吓得她贴墙当壁虎,狗毛擦过鞋尖直奔出去。不知哪家的老大爷开了门,看见她,咧着牙床笑问:“你是哪家的姑娘啊?”
江池年一看就不是他们这蓬门荜户能养出来的千金小姐。
她收回扒拉在墙面上的手,顺势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灰,“我来找周正。”
周正还真是名人,老大爷一听,拐杖往巷子深处指了指,“喏,这条街走到底,倒数第二户就是周正一家子住的地方。”
江池年与他寒暄:“您记性真好。”
“好什么呀!”老大爷抽了口旱烟,烟杆子在门边磕了两下,“他一家命好,整条街都认识他。”
“命好?”江池年不禁怀疑他嘴里的周正和自己找的周正是否是同一人。
老爷子吞云吐雾,耷拉下的眼皮微微抖动,愉悦地眯成一条细缝,“一条腿换回一大笔赔偿金,你说是不是蛹打呼噜——茧(捡)着了。”
江池年哂笑,这话她没法接。来的时候以为周正应是动机最显著的,来之后才发现人家把这叫做因祸得福。世道如斯,穷人活着都实属不易,哪有闲余的精力去记恨。
日子得过且过罢了。
江池年辞别老大爷,一个人走在采光不好的巷道里,直到了倒数第二户人家,叩了叩门,里头有女人的声音。
门被拉开时,一个身着夹袄的女人蓬头垢面地出现在眼前,见到江池年仪容整洁的样子才想起扒拉两下头发,问:“有事吗?”
“我找周正。”
“周正腿脚不方便,有事可以跟我说。”
江池年侧了侧眼,看见她身后有一个半躺在椅子上的人影,屋里没开灯,窗户又透不进日光,昏沉沉像阴冷的地穴。
女人不耐地催促:“你到底有事吗?”
江池年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刘央你认识吗?”
女人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名字,“认识啊,两年前撞断了我丈夫的腿。”
“那你恨他吗?”这是个很多余的问题,而且江池年心里其实已有了答案。
女人那两条杂乱的眉头拧成结,“刘家赔了好多钱,还供我儿子去念了私塾,恨也是恨的,偶尔看到阿正那条断腿会骂几嘴。”再一想如今住的房子花的银元都是刘家给的,一条腿换来了别人一辈子都挣不到的东西,那点火气恨意也都转化成窃喜了。
江池年又摸出几枚银元递过去,“方便我进去问点事情吗?”
没谁会嫌钱多的,更何况是一个家境拮据的女人,“那你进来吧。”
江池年终于进到了这间屋子里,椅子上的人影动了动,翻了个身。
“你是周正?”屋子拥挤,甚至没有合适的落脚点,她在一地的锅碗瓢盆里找到一块空地。
“我是。”男人破锣似的声音传来。
“两年前那场车祸,能麻烦你跟我讲讲细节吗?”
他刚才听到了她在门外和妻子的对话,“你问这些做什么?”
江池年道:“我最近在查一个案子,或许你能给我提供线索。”
周正哼笑,不难听出鄙薄之意,“两年前我出摊,那天正赶上刘央开着车在集市里横冲直撞,他也不是第一次开快车了,车子失了控冲我撞过来,撞飞了我的摊子,我的腿就是那时候被轧断的。他们这些公子哥,根本不拿人命当回事,出了事有家里兜着,给钱私了也没人敢上告。”
“还有吗?”
“好像当时除了刘央之外还有两个人,但我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了,反正都是有钱人。”
周正的腿因为常年卧床而萎缩,整个人看上去无精打采。
江池年基本上可以排除他的杀人动机了。晦暗逼仄的屋子里,她借着一缕光凝视他老态初显的脸。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周正挪动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你问。”
“如果时间倒回你出事的那天,你是否希望刘央开着车在集市里横冲直撞,你又是否会如期出摊而被他撞倒。”
她没等周正的回答便起身告辞了,他的回答对她而言意义不大,是与否都和她无关。
世上哪有非黑即白的道理,人也一样,肚子里揣着善意的同时,也兜着恶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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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时看见虞渊的车停在院门口,江恒难得在家,看来虞渊来此是为公事。她却没忘昨日交代给他的任务。
“少帅!”
虞渊一抬头,看见大门外跑进来的身影,一如既往的精力旺盛。
“江小姐。”
江恒看了江池年一眼,“今天回来这么早?”
江池年应声,趁江恒转过头去的时候冲虞渊使眼色。
虞渊心领神会,垂眸笑了笑,道:“纺织厂就有劳江老爷多上上心了。”
江恒道:“少帅客气了。”
虞渊抽出一根烟,“刚才看见院子里的花长得不错,我出去看看。”
“您请自便。”
虞渊慢慢悠悠踱到院子里,江池年在凉亭里朝他招手,他又把烟收了,抬腿走过去。
“你去望城大学打听了吗?”
兔子每回找她都是为了案子,这点让虞渊略有不快。他倚在石柱上,凉凉道:“你找我就不能为点别的事吗?”
江池年可不管他的小心思,直来直去:“我们之间除了查案也没别的事儿啊。”
虞渊双手环胸,忽地直起身子坐到她旁边,“你想有别的事吗?”
江池年挪了挪,尽量和他保持安全距离,“你到底有没有去帮我调查嘛。”
虞渊只得言归正传:“刘央和马德友确实是大学同窗,两人交情不错,大学的时候是一个社团的,好像叫汽车爱好者协会。”
江池年插嘴:“一听就是有钱人的社团。”
“是啊,这个协会里成员不多,也就十来个吧,刘央毕业以前是社长。”
江池年还等着下文,发现虞渊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没了?”
“没了,”他抻开一双长腿,“大学几年和同学师长之间小摩擦也有,不过都是小事,不足为谈。”
江池年悻然。
虞渊又问:“你今天是不是去调查两年前的车祸了?”
她道:“是去问了一下,不过刘家在撞了人之后给了相当丰厚的赔偿,我看周正一家子应该都没有杀人动机,况且刘家还供着他儿子念书,他更不可能杀人了。”
“想也想得到周正不会杀人。”
江池年双手撑在石椅上,低眸盯着地上的大理石纹路,“这样一来,好像线索又断了。”
她现在就像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
“那先放放?”
“嗯,说不定等马德友死了,我就能发现凶手的杀人逻辑了。”她阴阳怪气地自嘲。
虞渊想揉揉她的脑袋,手刚抬起来,听见外边传来汽车的声音,未几时江浪走了进来。虞渊悬在她头顶的手猛地一握,江池年感到头顶生风,疑惑地抬头去看。
“有蚊子。”
江池年皱眉,“现在还有蚊子吗?”
江浪大步流星直接进了屋,倒是没留意到花园里的二人,江池年戳戳他,道:“你有多余的人手吗?”
“怎么?”抓蚊子的少帅握着一把空气问。
“帮我盯着马德友,反正眼下也没有头绪,不如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