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镜但愁云鬓改,
夜吟应觉月光寒。
“六妹妹!”
那是齐衡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方才叫出的一声。
明兰全身猛地一顿,简直觉得出现了幻听。
是......他?
为什么是他?他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她缓缓地转身,瞳孔中映出了那个仿佛一下子就变回了纯真少年模样的齐衡。
他见明兰停了下来,又是一路小跑着过去,就好像是要把手中的糖送给初次暗恋的女孩子的毛头小子一样,他迫切,期待,也紧张,还有一些克制和压抑的痛苦。
明兰呆呆着看着那个这么长时间以来,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和心痛的人。 他,他居然就这么轻易地再次来到了她身边?
她还以为,下次再与他见面,应该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或许那时,所有的一切都如过眼云烟,时过境迁了。再热烈的感情,也会在漫长的岁月中慢慢地冷却下来,最终成为心里的一块墓地,永远地被埋葬了。
......
齐衡终于到了明兰的跟前,不知是一路跑来的原因,还是他心里紧张慌乱,他喉咙里面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喘气声,半天都缓不过来。
他又是吞了吞口水,看着眼前日思夜想的人儿,开口道:“六妹妹。”
明兰终于从呆愣中回过神来,急急地往后退了一下身子,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嗓子里面嘣出来几个音节:“小公爷好。”
齐衡喘着气儿,眉眼含着久违的温柔的笑,答着:“哎。”然后又紧张地暗自搓了搓遮掩在衣袖里的手,说:“六妹妹,要不然,要不然你还是叫我一声元若吧。”
明兰低着头,没说话。停了一会儿,才听到她闷闷地问道:“小公爷......怎么会在这里?”
齐衡连忙说:“啊,是,是我和......我刚从玉清观拜祖回来,路上瞧见了六妹妹,这才这才一路跟到了这里。”
明兰听了,顿时沉默不语。
他去拜祖,定然是和他的新婚妻子一起去的。
如此说来,他就这么扔下那县主不管,跑来寻她吗?
齐衡见她半晌不说话,心下有些着急,只好也干干地问道:“六妹妹,这是打算去哪里啊?”
明兰却是更加不能说出口,齐衡见她的头低的更狠了,便急忙又说:“不要紧,六妹妹不说,我便不问了。”
明兰道:“如今也算是和小公爷打过招呼了,若是没有什么事,明兰这就告辞了。”
明兰心里实在是还没有做好与齐衡相见的准备,于是只是想赶紧离开,离开这个让她一看见、一想到就觉得快要窒息的人。
齐衡连忙一把握住了明兰纤细的手腕,“六妹妹等一下!”
明兰赶紧挣了挣,才把手腕从他的手中抽回来,登时就又是向后退了几步。
她道:“小公爷自重。”
齐衡听见那句“小公爷自重”,却是像被一盆冷水泼下,他顿时就震惊地直直的盯着明兰,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眉头紧锁,仿佛愁云密布,本身就低低的声音显得更加低沉压迫:“你......你说什么?”
明兰还是低着头,极力忍住心中的翻腾,装作平静地说道:“小公爷如今已是有妻室的人了,在外面说话做事都还需遵守礼节。”
齐衡盯着她,一瞬间眼眶就红了起来,仿佛在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怒火。
她,她不想让他碰他?她居然不想让他碰到她?
他开始焦躁不安,抬头又低头,开始来回地踱步。那个小巷子不过两三人宽,四周都是墙,他便一拳狠狠地砸到了墙上,喘着粗气儿。
“我每天都在后悔!”他转过头,看着明兰垂下去显得十分平静的眉眼, 发泄似的大声说着,“我每日把自己锁起来,只管念书写字。我不敢停下来,我一停下来,就会忍不住地想,为什么。为什么当初家人不同意的时候,我没能更努力一些。为什么非要想着等中了科举以后,才央求母亲去你家提亲。”
说到这里,他似乎再一次陷入痛苦的回忆里,眼睛红的不像话。
“我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平日里出风头,惹得县主青眼。”他放下手,似乎有千言万语压在心中无法吐露,“我又恨,恨他们邕王一家,强横,霸道,挟持我爹爹。”
明兰只觉得心脏再次被撕扯开,却只是闭了闭眼睛,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缓:“小公爷,这些我都懂得。你我之间,是天公弄人。”
齐衡方才有些顿顿地说道:“六妹妹,你,你明白就好。也只有你能明白,我,我只是怕你恨我,怨我。”
明兰道:“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也没有怨过你。我知道你是很不易的,我知道的。”
齐衡听了,却是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不,不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恨我?”
她叹了一口气,终于是抬头望了望他,说道:“我怎么会恨你,又怎么会怨你。你身为人子,当然是要为整个家族着想。这些我都是知道的。”
齐衡却不能理解,“不,不对,你应该恨我的,应该恨我。”他重复着,仿佛想从明兰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找出那么一丝丝的恨意来,好像只有那样,他才会觉得心中好受一些。
可是她却说,从未恨过自己。
为何她不恨?他曾经指天发誓,说他齐衡此生非她不娶,可转眼间就和别人成了亲。那些过往的诺言,转瞬之间就灰飞烟灭,她如何能不恨他?
明兰只好柔柔的说着,好像是在安抚着他一样:“小公爷,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如今再回想起来深究下去,那我们就没法向前走了。”她顿了一下,又是轻轻地说着,似乎有些心虚,“如今你已娶,我祖母也要为我说媒物色新的人家了,你再这样,我也是很难做人的。”
你撒谎。
明兰如此想着。你根本就没有走出来,你根本就没办法忘了眼前这个人。
这个人,让你第一次感受到全心全意爱上一个人的滋味儿,也让你第一次感受到被别人小心翼翼放在心尖儿上的感觉,你根本就走不出来,你也没想着走出来。
你宁愿一辈子都不离开,都要在心里为他死死地留下一个位置,不叫他走掉。
你就是个骗子,还是个胆小鬼。你不过是怕,怕若是再对他有所期待,未来仍旧是逃不出历史的轮回,再次狠狠地摔倒而已。
你已经摔过了一次,痛的五腹六脏都快要裂开,你再也受不起第二次那样的痛了。
所以,你要狠狠地推开他,不再对未来抱有什么期待。
此后的日子里,慢慢地回忆着那些美好的时光,便也能够一生无憾了。
可是齐衡才不会知道明兰是这么想着的,他满耳都是那句“我祖母为我说媒物色新的人家了。”
他想起来,方才,在那药堂的门口,那个看起来温厚体贴,看着明兰的眼睛里满是喜悦的男子。一时之间,只觉得心中一簇火焰升起,燃起了熊熊的大火。
他一步一步地逼近她,质问她:“新的人家?你是说今日和你一起的那个人吗?”
明兰“豁”地抬起头,睁圆了眼睛,“什么?”
他居然,居然看到了她与贺弘文一道?
可是这个反应在齐衡看来,却像是承认了一般。顿时,他的理智也几乎快要被怒火烧光了,冲着明兰大声地就吼了起来:“他是你什么人?你们不过认识了多久你就要这样推开我?”然后伸出手狠狠地指了指别处,再度逼近明兰,又是怒吼道:“你心里珍爱过他吗?他有像我一样彻夜未眠地想你吗?你有这样想念过他吗?你有一想到他,就这么痛哭流涕地回想起来吗?”
终于,他逼到了明兰的身前,死死地盯着明兰,“啊?你没有!你没有!”
然后他再也没有忍住,狠狠地抓住了明兰的肩膀,那气力之大让明兰一下疼的快要掉下眼泪来。
“小公爷!你放开!”她下意识地挣扎,可发现丝毫没有用处,她连他半分也没有推开,反而激得他狠狠地将她抵在了身后的墙壁上。顿时她手里拎着一篮子的果子滚落了一地。
嘶。
明兰的后背被磕的生疼,她没忍住呻吟了一声。
可齐衡仍旧不松手,他将明兰不停推着他的双手反剪到了背后,逼得明兰只得抬起头来直视他的双眼。
明兰也忍不住,委屈地红了眼睛。
她只能惊慌地喊着:“你放手,你不要这样!”
齐衡却是已经听不到明兰的声音了。他心里此时的想法已经不再是生气,而是......而是一场盛大的恐慌,还有些许的绝望。
他眼前的这个姑娘,是他人生中除了父母之外,最最在乎的一个人。他爱看着她淡淡地笑的样子,也爱看她被学究骂时委屈得不行的样子,更爱看她见到他时像只小白兔似的躲躲闪闪叫人看不清的样子。
宥阳之行,他赠她那个瓷娃娃,他当时一眼就觉得那就是她笑起来的样子。后来,当他看到明兰跳下河去的一瞬间,他只觉得心脏都要骤停了,一时间什么都没想,就随着她跳了进去。
再后来,当他醒过来看到明兰的时候,他只觉得还好上天眷顾他,没让他失去她。不然,这此后人生的漫漫长路,他要如何熬的下去。
直到他抱住了那日思夜想的女孩儿的温香软玉,又得到了她主动的回应,他才觉得,原来,原来世间之事的美妙,就是这样的感觉。那种感觉,是他活了十几年都从未体验过的。
那二日,他过得刻骨铭心的美好。他不再是汴京城里众星拱月、身份尊贵的小公爷,她也不是五品官家妾室所出的一个卑微的庶女。他和她,只是天地间两个普普通通的灵魂,抛却了一切外界压在他们身上沉重的标签,相互依偎在一起。
他愿意为了她,抛弃自己从小到大那些他习以为常的束缚,他愿意为了她去搏一搏,去争一争。
可是没想到,一颗真心遇到一场飞来横祸,顷刻之间便支离破碎。
他终究是躲不掉那些命中注定的枷锁,他要背负的担子压的他险些死掉。
可他不能死,他死了,他的家族,他珍爱的女孩儿,都会因此受到牵连。
于是他只好承受了一切,却连纾解痛苦的机会都没有。
他一路扛过来,可心里总有点期待。期待着或许在未来,两个人还是会有机会。或者他们也许不能够在一起,可是明兰依旧会像从前那样对着他笑,对着他讲话,为他洗手作羹汤。
我的身子脏了,可我的心却是干净的。
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人住了进来。其他任何的旁人连一丝一毫都未曾指染。
可就在刚才,她对他说,她也会嫁人的,她不会一辈子都站在原地等他的。
他才意识到,他幻想的那些东西,都是一场美梦罢了。没有谁是活在美好幻想中的,何况他始终记得,她曾经说过,有朝一日,一定会“出去”。
他才开始慌张。他害怕,有一天忽然听闻,那个曾经浅笑着轻声唤着他“元若”的六妹妹,也要嫁作他人妇了。
从此以后,她就变成了别人的妻,对着别人笑,为别人下厨,与别人一同等着头发变白。
他想也不能想,一想起来便觉得全身都是痛的,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他狠狠得攥着她的手,他怕他一松手,便是这辈子都抓不到她了。
......
明兰也被他的样子吓到了,看着他的眼神不太对劲,心都已经快要跳出来了,只能慌忙说:“你干什么,你别这样,你先放开我再说,小公爷!齐衡!”
可他听不见。
他所有的想法都是想要她,只要她,不放开她。
他的视线缓缓落在了她的唇上,目光变得迷离,却又带着痛苦和迷茫。
终于,他低下头,慢慢地、慢慢地靠近那片芳泽,想象着那轻柔的美妙。
仿佛这样,他就可以与她不分离了。
“齐元若!”
明 兰心里害怕极了,连忙扭头,喊了一句。
齐衡却是顿时如梦初醒,呆愣愣地就停在了那里。
他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她......叫他什么?
她没有叫他小公爷,也没有叫他齐衡,更没有叫他元若,而是......而是齐元若。
那个名字,是他被邕王妃要挟时叫的那一个。
那时,他被人拿捏在手里,求死不得,只能苟活。
他的前路,因为轻飘飘的一句话,变成了一片漆黑。
“齐元若,你无路可走。签了这一纸婚书,你爹爹即刻便可回家。盛家,也就从此平安了。”
......
看齐衡终于停了下来,明兰一把推开他,急急地从他的身下钻了出来,慌着往前跑了几步。
没有听见身后的动静,她才停下来。转身发现,齐衡仍旧对着墙站着,表情呆滞,痛苦,不敢相信。
明兰终于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慢慢地走了回去,站在齐衡的身侧。
她又是一声轻叹,一字一句地,却有力地开口:
“小公爷,你在我心里,从来都是光风霁月的人物。你待人向来温柔、有礼,从来没有过半分逾矩,这是你美好的特质。”
“你推崇礼法,你相信这些东西可以维持天下的太平,最终能够达到大同盛世。所以你从小就是最懂礼节,最为孝顺的那一个。”
“别人说你懦弱胆小,不敢豁出去争上一争。可是我明白,他们谁人的肩膀上都没有像你一样背负着这么重的担子,你不是不敢豁出去,而是不能。”
“如今你我之间,天意弄人。我们也算是为对方拼过命、斗争过了,可是最后还是走不到一起,这都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我们一介凡人,那么渺小,又如何能撼动既定的轨道?”
最后她又是一声叹息,道:“现在无论怎样,你已经成了家。就算是心里再不愿意,可事实如此,你难道还能像原来那样无拘无束吗?你自己心里也不会认同这种有违你心中道义的事情发生。”
她缓缓地转身,谁人也没看见,一行清泪顺着面颊滴落了下来,“我爱过你一场,从未觉得如此欢愉过。你给我的那些东西,我会记得一辈子。只是......只是从今往后,我与你,就此别过吧。”
说罢,明兰抬起脚,一步一脚印地走掉了。
剩下齐衡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良久都没有动作。
那洒了一地的果子鲜艳的颜色,在这萧瑟的暮春景色中,显得格外刺眼。
......
明兰走出了齐衡的视线后,却是再也没有绷住,当时就扶着墙一点一点地蹲了下来,手捂着嘴呜呜咽咽地哭着。
她也痛啊。她如何不痛。
天知道她有多想缩进那个有力宽广的怀抱,一辈子都不出来。
可如今,又有什么资格呢?
就算她知道,不久之后那一场宫变,那县主也会死在那里。
她也尽量避开了顾廷烨,没有与他有过多纠缠。
可是,可是她已经不敢再期待了。这一次的打击让她对前面的路充满了迷茫和恐惧。
万一,万一还有下一个嘉成县主呢?
万一躲开了这个顾廷烨,还有第二个、第三个顾廷烨呢?
她真的要一辈子都要被困在了这汴京里了吗?
她真的怕了,不敢想了,觉得日子仿佛变得没有了一点颜色,只不过是活着罢了。
可是无论如何,她不想看着他因她而变成那副样子。
她知道,他一生都刚正不阿,最是追求道义。
她永远也忘不了,回忆里那个俊朗的少年铮铮地说着“道之所在,虽千万人逆之,吾往矣”时熠熠生辉的样子。
她不想他因为她,变成一个怨天尤人、不尊礼法的人。
所以,她选择守护他,守护他的理想,也守护他的浪漫。她要守护这个时代最后的一点希望。
也罢。也好。
就此别过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