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
顾盼殷殷,相思泣血。
天涯海角的你,还好吗?
我再问,却无人回答。
眼波流转映出的,是你吗?
过往种种,何尝不能放下。
再回首,却为你湿了眼眶。
如若重来,你还在吗?”
…
长殷十五年,春。
千盛皇朝京都,金陵。
这一季暮冬已随微风于枝头零落,漫漫了无痕。春风中乱放的芳华,令本就毫无温情的宫中倒多了一丝暖意。
尧九奚很喜欢在这个时节走进不远处一片禁殿,狭小的一块玲珑地,种满了世俗之花。
她常常忘乎所以地走进,运行真气形成一道屏障,然后摘下无时无刻不戴着的人皮面具,然后在满园芬芳中静静坐着,便是一天。
倒不是如世俗之人一般,赏这些世俗的花,看不透梅兰竹菊的君子高洁。
只是在这皇宫之中,人人皆是“出淤泥而不染”,又有多少世俗可赏?
仿佛只有这样一个地方,远离勾心斗角,远离……仇恨。
…
在这个皇宫中,清净难求。
正如此刻。
“哟,我道是哪位,原来是九公主,卑职失礼了,失礼了。”
傲慢,造作,尾音上扬,语气不屑。
还能是哪位?尧九奚苦笑。
背着身她也心中明了。
尚宫局管事女官,温谷。
不禁冷笑,冤家路窄,难怪千古名句。
她背过身飞快戴上面具,心中不快,不耐烦地伸手拔下蔷薇尚还嫩青的绿叶,一枝蔷薇被糟蹋的如同风雨卷过,但她面上却不动声色:“温女官。”
“尧九奚,你为何在此禁……”
温谷话到一半。
“温女官且上前来与本公主一同赏花罢,这满园春色,可不要无端辜负啊。”尧九奚眼也不抬,直接打断她的话,有意无意转移话题。
温谷眯了眯眼,眼中有一汪渊水席卷而来。
尧九奚勾唇笑,意味森森。
一时间,暗潮汹涌,两人无言。
“九公主好大的面子,竟敢打断卑职的话?你不过一个从四品公主,我堂堂尚宫局管事,正三品……”温谷忽然用极低的声音开口。
“啊,怕不是贵人多忘事?那卑职便提醒您,按照皇宫中的阶级尊卑……”
她眉梢微挑,过艳的唇色令她实在称不上丽人,倒似是猛兽的血盆大口。
“今温谷发现公主擅闯禁地,我以管事之名,令公主跪下!”
…
你叫我跪,我便跪?
没有得到应答的温谷又喊叫了一声:“还不跪下!”
跪也是可以,不过……
尧九奚转过身来,衣襟扫过龙船花丛,点点花瓣带落,借着朝露,轻轻浮在素色的披肩上,长布如淋淋流水泄下,好似流水落花,一江春水向东流。
手指微蜷,徐徐一礼。
“温女官,是我失礼了。”
尧九奚还略略畏缩,束手束脚,畏惧温谷一般。
“温女官……”
“跪!”
然后,尧九奚在温谷的目光下,抖着手轻提长裙。
“啪”的一声,双膝撞落在了地面,恰似一块玉石怦然砸碎在青瓷砖,琳琅滚落一地无人收拾。她解开发带,乌发散开流泻了满背,肩上单薄,显得她萧条无助。
温谷心中满意,出口的训斥将将停在嘴边,被春风略去。
“那你便跪着!今日不能起来,给我跪到明日子时夜深之时!”
“若是你敢起来,那我便……”温谷凑近她,薄唇轻启,“今日窥见公主真容,果真是……倾国倾城,不知皇后娘娘知晓十公主终有了相争之人,会作何感想,嗯……?”
她转身走了,衣摆拂过地面,留下一点点细碎声响。
尧九奚忽然在她转身的瞬间抬起头,幽幽开口。
“温女官说的是,皇后定不会饶我……”
“但是,温女官,你怎就知即便你知晓了我的秘密,我也定会饶你,不会灭口?”
霎那间,寒凉刺骨。
她一身唯唯诺诺,尽数消散。
温谷身子一僵。
明明尧九奚就是柔柔弱弱,弱不禁衣的样子,绝不可能杀人染血,但当她说出杀她灭口的话之后,她竟无端信了。
或许是她身上自然而然的杀气。
公子曾说过此女不凡,果然是如此。
容不得她多想。
尧九奚忽然暴起出手。
她扬起发带,“霍”一声抽得温谷飞起,又一抽令温谷改变方向,向树上飞去,再一抽令温谷更飞起,一时减缓降下。
温谷心中感到不解,尧九奚每一鞭都饱含杀气,却只是令她飞来飞去,并没有痛下杀手,或者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硬是要活活抽死她吧。
不应该啊,如此大费周折。这样的方式虽然令人难以逃脱,武功低于九品者必死无疑,但是……难道尧九奚已经摸清了她的底细?
不,不,纵使身死,也不能卖了公子啊,哪怕血海滔天,也要为公子拦着。
纵使身将死,以心印汗青。
可惜……终究死的是以皇后的走狗身份,可能坟上长草三尺之高,公子也不会记得温谷这个小奴才。
在这宫中,演了一生。
谁告诉我,我温谷演的……好不好?
尧九奚伸手用发带绕过树枝,圈住了温谷的脖颈,愕然收紧。
喉间一紧,越来越紧。
气息越来越弱,温谷坠在绳子上,挣扎着,双腿胡乱踢踹,摇摇欲坠,终是气尽力竭,眉眼间毫无恨意,阖眼安然。
然后,用最后一口气,吐出一句话:
“公子,温谷未曾背叛……”
随后,双睫颤动,双手垂落,神情僵硬苍白。
她死了。
…
发带留在树梢,精巧打了个结。
温谷如花,随风飘荡着。
尧九奚走近她:“虽说你这十年来,助纣为虐,我实在不喜你,却也并不想杀你。但是如今你窥见我真容,我不得不杀你灭口……”
她抬起温谷的下颚,探了探她的鼻息,是真的死了。
“我无能为力,只能让你体体面面的被人发现,体体面面的走了。”
她取出平时易容化妆的脂粉盒,用手绢将温谷脸上的尘灰轼干净后,开始为她上妆。
记得她也是一个可怜人,家中早与良人定了亲,却奈何她有一番志向,来宫中做了这女官……
净白的皮相上眉眼清秀,擦去威严的倒竖眉,面容姣好,竟也是豆蔻年华。
点点胭脂染成血色。
妆容将成。
绯色妖娆,眉眼勾。
仿佛掉进了金陵宫外,梨园喧嚣,涂脂抹粉衣着光鲜,捻着兰指的戏子,轻轻唱:
“新娘妆,相思断肠,一生只一场,一生只为一人狂。千盼万盼,盼不来良人,往事苍凉,且剃去烦恼丝三千,从此红尘潇洒……”
…
妆容成,眉眼如画。
尧九奚收起妆盒,转身,便要离去。
“啧啧,姑娘画的这妆容好生精致啊,却不知这死人竟画了个新娘妆?”
她转身。
树下有一颀长人影。
桃花妖妖,公子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