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月后,我开始收拾离开的行李.那把吉他被我擦了一遍又一遍,在阳光里闪闪发亮.
这里是灵的故乡,勉强也算得上是江南.
灵是我的妹妹.她出生在水乡,却不似水做的女儿.她并不喜欢哭.我对她感到愧疚的原因,大概多少也源于她的懂事.
自从父亲将我们赶出家门,她便和我相依为命.
我没有见识过画里江南,白天和她游走在大街小巷,晚上就找个门口将就着睡觉.
我背着我的吉他,她抱着我们的行李.我们手拉手穿梭在熙攘的人群里,仿佛我背着的和她抱着的,加起来就是我们的整个世界.
"吉他仔,今天又来了阿?"酒馆里的老板娘整理着柜台,和我打了个招呼.老板围着围裙,隔着玻璃窗,将手放在布上擦了擦,朝我腼腆地笑.
酒馆里的酒不便宜,民谣很文艺,就像我们稍不努力,连情怀都养不起.
"嗯,两个饼,一碗酒."我淡淡应了一声.
"当家的,还是老样子!"老板娘朝后厨喊了一句.只听见老板清爽的一声"好咧",两个面粉团就被丢下去了,噼里啪啦炸出声音来.
灵很快从行李里掏出几个硬币,走去给结账的小伙计.他们开始聊,相谈甚欢.
我隔着玻璃窗看着老板熟练地刷油,翻面,洒葱花,放肉沫,将许多小瓶的调料倒下去.
几个伙计将酒缸从仓库里搬出来,老板娘舀起一瓢酒,将柜里的碎花边瓷碗拿起一个,半空就倾斜着酒勺,酒滴落在碗里,慢慢填满碗底.
从来都是不税水的酒.
我看着碗里的酒慢慢漫上来,冒出一个泡.
"行了,吉他仔,你还是自己端过去?"老板娘利索地一收酒勺,碗里已放了九成的酒.
"嗯."我点头,把酒端到窗边.
老板拉开后帘,"两个葱花饼咯."他手里捧着两个饼,送到桌上."那你慢慢吃?今儿还是去当前的地吗?"
"今天不急,"我把吉他拿下来,拨弄这弦,"老板,我可以在你这唱一曲吗?"
老板远远地问了一句老板娘,她手里摆弄着碗具,冲着我说了一句"吉他仔,你想唱就唱吧,咱们这小馆也不讲究."
于是我开始弹吉他,唱起民谣.
"让我再看你一眼从南到北
像是被五环路蒙住的双眼"
这首民谣是我少年时,巷口喜欢放的那首.那个时候的我听不懂,却很喜欢这样的韵调.
有了吉他后,便愈加喜欢民谣,尤其是安和桥.
我闭着眼睛,唱着,手指顺着吉他拨弄,越来越想沉迷在故事里.
我仿佛身置那个回不来的夏天.那个夏天的故事很简单,阳光,午餐,男人的锄头和肩膀的汗巾,站在树下阴影里的女孩.
但那只是故事里的故事.我没去过北方,我也不明白,他们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背井离乡,来到江南.
听闻江南风景旧曾谙,如果有幸,我想抱着吉他四处演奏.它本就是属于这里的.
我唱着民谣,留下最后一句"所以你好再见".
手指拨动着最后一根弦,我缓缓睁开眼睛.对面的商店还没有开门,橱窗里摆着女孩的裙子和娃娃.很安静.很安静.
灵最先反应过来,叫了一声"哥."她的眼里是欣喜,弯起的嘴角怎么也掩饰不住.
周围响起零碎的掌声,我意识到我并不是那个民谣里的故事.我把吉他背起,灵蹦跳地跑过来.
"时候不早了,走吧."我开口,还是一贯淡淡的语气.
老板从旁边的椅子站起来"饼吃了再走吧."
"不用,"我转过头对灵说,"带上."那桌上的酒剩着,没人动过.我忽然没有了想喝的兴致.
"那这酒呢?吉他仔,你要不喝,我可不乐意了阿,我们家的酒向来都是好酒."老板娘嗓门响起来.
"留给您家伙计喝吧."我思量道,"算是我替那个结账的小伙计买的吧."
"行"老板娘也不拖沓,"那你们路上小心咧,今天天凉,看着会下雨.淋了雨可就难办了."
"谢谢老板娘和老板,不劳您二老费心了."灵随我走出酒馆的门,我听见她冲着酒馆里面喊.
隔壁杂货店的伙计低低地靠着门,皱着眉头将手捂着,点了根烟.他深吸了一口,烟雾弥漫开来.
见我看着他,他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将烟捻着,左手朝我挥了下,算作打个招呼.
我的手也挥了挥.他走进门去.
我看着那家杂货铺,灵走到我身后,把饼在我眼前挥了挥"看什么呢,哥?"
我拿过来.她手里抓的饼还热乎着些,行李被她打成结绑在腰间,我忽然想到可以给她添一把匕首防身.不过既然我可以保护她,匕首就不必了吧.
"没看什么."灵仿佛并不在意我的回答,眨着她水灵的大眼睛,抓着我的衣袖软绵绵地问我:"我们接下来去哪里阿?"
我也不知道."抓紧,跟着我,不要丢了."
我无脑地丢下一句,把手递给她,她紧紧地抓着.
我是她哥哥,她是我妹妹.
我希望可以给她安全感.
我牵着她走过大街小巷.
天已经慢慢地亮了,露出它鱼白肚皮似的颜色.
在这城里开始人声熙攘的时候,我和灵已经在城中心的广场.陆续有人来到广场,穿过广场.
灵的饼吃完,另一只手拉了拉我的衬衫袖,她的眼里是胆怯.我才想起来,她对这个城市还是陌生的.
我没带她来过城中心.我之前在巷子里唱歌,毕竟人少,如果可以拿到更高的报酬,我希望可以给她更好的生活.
带她来到市中心,我考虑了很久.我担心她无法适应嘈杂的环境,现在我后悔了.我觉得我的想法是对的,她已经害怕了.
"灵,你怕吗?怕的话…哥带你回去."
"我不怕,有哥哥在.我不怕."看吧,这就是凌灵,我懂事的妹妹.她尊重我的选择,尽管我从来不想告诉她我的想法.
我让她把餐布摊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摆在楼梯.
我们坐在广场旁边的楼梯,我闭上眼,开始拨弄着吉他的弦.
很快我又陷入在民谣的世界.
通往南方的小镇里,火车经过隧道,就连风路过的时候,都打了个好看的卷儿.
它嘟嘟地冒着烟,日复一日,轨道甚至可以看见微嫩的绿草.火车站台上,人们焦急地等待着归人.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那些人.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一曲已终.
听着起哄的"再来一首",我明白已经招揽到了顾客.我看着灵,她的脸却红着,没有将我们的零钱盒拿出来.我诧异地看着她.
她把头埋下去.我不想问她,径直开始第二首歌.
相比第一首,我的第二首的确是杂夹了愤怒,节奏也快了些.她难道不知道我们需要钱吗?我只是想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阿.
我不再去想那些意境.等到我再弹了几曲,我听见她小声地抽泣.为什么?我睁开眼睛,周围已经没几个人了.太阳还没升起来,天阴暗着.
为什么?我听见她哭.
她很少哭.我想不清楚是不是因为我的愤怒.我沉默着,尝试用手搭着她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拍着.
她每抽泣一下,我就愧疚感加深.
是不是,我是不是过分了?
她是多么懂事的孩子阿,我已经是二十岁的成年人,可她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女.我没有能力让她过上好的生活,带着她苟活在我所谓的梦想里.
青春期的女孩子都是有自尊的阿.我怎么忘了呢?我不该带她来市中心的,那样将她的自尊暴露在了更多人的视野里,她本就不想有这样的生活.
我这么想着,越来越觉得悲哀.
她的哭声忽然止住.她抬起头,我看见她的泪痕.
"对不起,哥."她轻轻地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呢?错的是我阿,是我这个哥哥.
"乖,以后咱不来这种地方了."我爱怜地摸着她的头.
这回换她诧异地看着我.我只是重新背上吉他,她也站起来,把餐布折好,放回行李.
在天还是暗着的时候,我重新带她回到小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