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其一
我险些忘了苍危是何时离开清秋宫的,唯一记清了他瞧见我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又敛去笑容恢复那副清冷的神色欠了欠身:“想必娘娘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那本王就不打扰了。后会有期。”
我告诉阿离那个猜想的时候,阿离先是愣了愣,然后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可能,娘娘。绝对不可能是先皇的人。”
我蹬着她:“怎么不可能?那个昏君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觉得他派我爹去蓟州是难道安了什么好心吗?”
“其一,先皇没有足够的理由加害老爷。其二,害死老爷根本不会起到什么大的作用。其三……其三……”
“其三什么?说下去。”
“仅仅凭昭王一面之词,娘娘又怎能断定杀人者为京中高手而非东夷蛮人?”
“可是……他没有理由骗我。”
“娘娘到现在还以为人心可信么?”
我眨了眨眼,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目光凌厉的罗裙姑娘有些陌生。
——阿离什么时候,也成长了这么多?
明明十年前还是个为了讨好自家小姐就冒着挨板子的风险溜出府去买糖葫芦的小丫头。
我无力地笑笑,摆摆手扶着脑袋。
人心可信?怎么可能。宫墙之内,没有信任,只有利益。我从未相信过这宫墙内的人心,更何况苍危只是一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阿离,你可还记得,我爹胸口的那道伤?”
阿离吐舌头,说正中心口,竖着一寸长的疤。整理遗容时,她曾替擦拭尸体的嬷嬷拧过毛巾。
“心口正中……喉下五寸处;竖着插入……一寸长……可以判断出剑极快,一击致命。那么到底是什么招式才能留下这样的伤口……”
“这对力量要求极高,所以杀人者应该是个男人。而且……”
我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
沉石落海!
我五年前就见过这一招。
在秦府。
这一式,曾是欧阳先生教给哥哥的杀手锏。我缠着先生要学的时候,先生说欧阳家秘传,女孩练不得,只能传给认他作义父的秦唐。
而为什么那么巧,爹死后,欧阳慕就彻底销声匿迹了?当有人挥着剑刺向他的老友时,他又在哪里?或者我应该问,那个持着剑的人,是不是就是他自己?
这就是所谓的“保护”?
这天皇上去了流云宫,我倒难得一夜清净,却仍是睁着眼盯着床幔,一盯就盯到了东方发白。
大概过了两个多时辰,太医来了,按照惯例又是一番搭脉行诊。自我落水染了风寒,他说是奉旨来照看我的病情,一天一趟地往清秋宫跑。我搞不明白为何四年前被人在饭里下毒的时候他要来帮我,只道他姓陈,也从未有过什么病情之外的交谈。开始还处处防备,后来见这人眉眼温顺的不得了,也不像是其他嫔妃的眼线,虽没有完全放松警惕,至少不像之前那般紧张了。
他抽回手:“贵嫔娘娘底子好,风寒虽重,缓得却快。寒气基本已经去干净了,想来症状也缓解的多了。按小的估摸,再按方服上四副药,就能好彻底了。”
阿离站在一边,微福一礼道:“知道了。劳烦陈太医,您有功了。”说罢掏出一袋银子,作为私下的打点。毕竟在这宫中,遇到那么一两个心善的人实属不易。既然他曾出手相助过,那就不如打点着些,渐渐的收为己用。哪怕不买账也罢,至少有朝一日不会来害我,落井下石。
陈太医依然跪着,只是偏头看了阿离手里的钱袋一眼,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告退,转过身来低着头问道:
“贵嫔娘娘可是有烦忧之事?”
我没说话,阿离先开了口,语气不善:“不劳陈太医费心,陈太医请回吧。”
“阿离姑娘未曾见过小的,但不知小姐是否还记得我?”
我差点没从榻上摔下去,但还是佯装镇定,冷冷的说:“陈太医慎言。哪还有什么小姐。”
这人压根没理会我,头低的更低了:“娘娘想必是忘了,在您三岁之前我一直是秦府上的医生,给大小姐诊了多年的病。后来离了府,就入了太医院研习药材。”
我瞥了他一眼:“我如何相信你?”
“娘娘要小的如何做才能相信?”
我一时噎住。没想到他把问题又抛还给我,倒叫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想了许久,冲阿离抬了抬下巴:
“阿离,陈太医如此费心,时至午时了,去御膳房取些好些的糕点犒劳一下。”
阿离微福一礼退了出去。
“还要劳烦陈太医稍等片刻。何必一直跪着,叫丫头们取个方凳来坐就是了。”
陈太医低声道“是”站了起来。我这才看清他的面容,竟和爹有几分相似。
——若是说眉眼,肯定是不像的。只是那下巴上的一撮胡子,爬满了眼尾的褶皱,莫名的让我感到亲切——还有熟悉。我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个年龄的人了。恍惚中有种错觉,仿佛我面前坐着的,就是阔别多年的爹,板着张脸,小胡子一翘一翘的。
我赶紧摇摇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影像赶出去,随机听见阿离的声音:
“娘娘,东西拿来了。”
我伸手接过,递送到陈太医面前,笑嘻嘻地说:“陈太医辛苦,这些糕点说不上精致,却也是我的一份心意,还请陈太医收下。”
料谁有意归顺时被这样莫名其妙送包点心,定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这陈太医却微微一笑,把点心揣进了袖筒里:
“小的明白,谢过娘娘,先告退了。”
看着那人身影消失在宫门口,阿离赶紧压低了声音问我:“娘娘,那么重要的东西,就这样交给他了?万一他转身就把咱们给卖了,贵妃的事可就说不清楚了!”
我摇摇头:“我自有判断。这个人,不简单。”
第二日,陈太医又来了,进屋只是把脉开方,只字未提前一天的事,只在临走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御膳房的糕点的确是上乘美味,看来这御膳房,多是能人巧士,教人不可轻视啊。小的这就告退。”
阿离抖了抖药方,说要去煎药,被我一把拽住:“给我。”
“什么?”
“药方。”
是太医院最常用的那种纸张,色泽和裁切都无异样,只是捏起来的感觉硬而韧,似乎还附了什么东西。
我拈起药方一角,用两指轻轻搓捻,没搓两下纸角就卷了起来,有一个极小的角分离下来,捏住一撕,便从药方背面揭下来了另一张纸。
一张完整的、有字迹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