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嗣

小明的左手理了理本就很平整的西装领子，右手下意识的攥紧了行李箱，眯了眯眼，鼻子轻轻喷出一丝叹息。小明今年三十二岁，高大英俊，古铜色的皮肤彰显着男人的魅力，右眼下方的一颗泪痣又增添了他的柔和。他的眼睛微微有些斜视，但这反而让他自豪——这让他看上去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味来。他家庭幸福，父亲是一家巨型能源企业的总裁，并且即将把偌大家业传给他。小明从未像现在这样被未知和不安笼罩过。

其实他一直对这于亲生这个词眼很敏感，因为他父母的皮肤均透着一股病态的惨白，这似乎有些难以解释，但是三十多年的岁月和基因突变的理论让他并没有过多的在意。只是前几天，事情一桩一桩的闯入他的生活，提醒与刺痛着他。最早是他在处理完业务后，照例准备自己走回家享受片刻的闲适，该死的口渴在这一瞬间袭击了他，他想到了前边有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他在那家便利店里听到有人对着他喊“这不是大铁子吗！”，在他愣神的片刻，那个人和他一样停滞了片刻眼神，随后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说认错了。他突然觉得这个名字特别的耳熟，这张脸似乎也在哪里见过。这时有一只暗色的天使从他身后经过，落下几片羽毛，只不过谁都没有发现。他接过水后说了一声谢谢，走出了便利店。

几天后他再一次走在他命运的散步小径上，听到一声仿佛是穿越了时空而来的沙哑嗓音也许是自言自语的说“阳生阴岂如一生二哉？”他这时看到了黑色的羽毛就落在他身后，那位常年在街对面的算命先生拔下了一两根羽毛，但是他还是快步走回了家，并打电话给了他的司机，让司机从明天起下班来接他。

回到家保姆照例掐着点做好了他最爱吃的番茄炒蛋和一碗青菜，他对番茄与蛋的交织喜爱到了狂热，因为这件事情他还被媒体报道过勤节约，对父亲的公司也造成了不错的正面效果。但此刻眼前这两碗菜让父亲这个词变得有些扑朔迷离起来，他回忆起那个青色的午后，他看着头顶的铜制吊扇问起父亲自己小时候的事，而父亲那时的表情在延后了一个又一个颜色的午后之后，在此刻轻轻的扎到了他的心上。小明想起酒桌上的山珍海味和专为他点的番茄炒蛋，身后的沙发突然流动起来，发出沙粒流逝的声音，将他一点点包裹了进去。

“到现在医院每三百个孩子还能抱错一个呢。”

保姆身子微微向前，脸上露出并不少见的谄媚微笑，大概是苦恼于刚刚的寂静。

小明的筷子停留在冒着香气的蛋上，随后缓缓扎了下去，冒出鲜血一般的番茄汁液。他张了张眼睛扯出一抹微笑，转头让保姆明天把番茄炒蛋换成薄切的三文鱼，浇上冻了五分钟的柠檬汁并把酱油和芥末混成琥珀色。在自己无名指到食指的指尖依次敲打桌面的声音中让保姆离开后。沙发又流动起来，他从茶几上扯过一本前两天从书店买的《风声鹤唳》，书店店员说他会喜欢，事实也的确如此。女主人公和他一样有微微的斜视并且因此更具魅力，单凭一点就让他打算把这本书读完。然而很快他又觉得呼吸急促，似乎动弹一下这个世界就会如同破碎的玻璃一样倒塌——他看到有一段一位妇女生下一名男婴却不知是与丈夫所生还是与日本兵，然后她因为日本兵在他记忆中模糊的斜视和自己孩子身上斜视的诡异重合，掐死了她自己的小孩。

夜晚，他梦到一颗千年的古树上结满阳光多边的结晶体，琥珀色的湖面中倒映出一片雪花清晰的骨架，随后树木变得坚硬，泛出金属的光泽，千年的古树吐出一团灰绿色的火焰，金属的包裹越来越使他窒息，许多闪光的蝴蝶争先恐后的从他的心脏飞出口腔，却被卡死在坚硬的树笼里，在他死亡的前一刻，一声洪亮的鸡鸣打碎了周遭的一切，他终于大汗淋漓的醒来。

小明假装不经意的走过那个算命先生的面前，算命先生破旧的嗓音强硬的把他抓回空白着的年轻岁月，他说小明而立之年依旧对这个城市感到陌生，小明的脚步坚决的停下来，让人觉得似乎他从未离开过那里，“说下去。”小明的喉结在滚动了一下后颤动起来，算命先生说他是“血泪”，早已克死了自己的亲生父母，随后再次以阴阳之说刺痛了在心底折磨他很多年的颜色。

他赶往那家该死的便利店，询问店员所谓“大铁子”的事情，店员露出让他感到熟悉的憨厚笑容，以乡下人特有的絮絮叨叨说着大铁子的事情，增添一些只有如来和他自己知道的手势，他说二十年前村里的两夫妻被一辆失控的陆虎给送去了天上，陆虎的主人赔给了村里一笔巨款并且收养了夫妻的孩子。说着他将手机屏幕伸了过来，上面是搜索好的新闻。店员说被收养的孩子就是大铁子，是个很好很聪明的孩子，只是那个时候好像烧坏了脑子。小明的中指迅速勾了一下自己的亚麻色长裤，他只是想以最快的速度触碰到一个实体的事物。他听到世界的破碎声，就算是他也许在无数次点击进入“基因突变学”的瞬间已经悄悄做好了某种藏在大脑深处的准备，但是关于生命与生命之间的掠夺与替代是他没有想到的。成功人士的风度令他迅速恢复了体面，首先报道中没有指名道姓，就算一切都如此巧合，也并非就是针对他开的玩笑。他的眼神恢复清明，看过报道中的地点后，他温和的微笑着将手机和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了店员，打电话让秘书帮他定了当天最快去那个小乡村的机票。

飞机的轰鸣声他早已习惯，但此刻无数次航程交织出的那个商业帝国却在地狱的业火中舞动，转瞬开始涣散。前座的小孩被他的父亲搂在怀里——他在登机口见过这对父子，他们卷曲的头发深邃的眼窝，相似到他们两人只需要共用一种描述。他按亮了手机，屏保中他开怀大笑，搂着他苍白干瘦的父母，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肆意舒张。小明的四指刺向屏幕，发出“啪”的一声响动，往左一划将屏保换成了他的单人照，然后空洞洞的看着屏幕熄灭。此刻他的脸色应该是有些像了他父母的。

出了安检后小明换了两辆大巴，来到了报道中的那个地方，很难想象现在依旧有地方这样的落后，也很难想象他亲生父母的骨灰会撒在这里，铺面而来的陌生感让他放松了一些紧张与戒备，正装的布料总算是有所松弛。不过很快，一位拉着水牛的农民的一声带有惊喜与些许疑问的“大铁子？”将他重新裹挟进一股即将被捕获的巨网里。小明直视着那个农民的的眼睛说不是，农民笑着说长得真像，又说起铁子是个好孩子，骑在水牛上也要念书，后来烧得糊涂了。小明脚踩的地面亮度越来越高，逐渐向上倾斜的翻转，他看见小小的自己骑着一头水牛，从天上缓缓向自己走来。事情就这么简单的一桩桩结成一股麻绳，从他的右耳道粗暴的伸进他的身体里，像是要与他的小肠合谋绞死他的心脏。地面像天平一样又倾向另外一边，一辆墨绿色的陆虎穿过了他的身体，穿过了小小的他和那头水牛。他打断了农民，说自己是大铁子的朋友，农民说大铁子被撞人的夫妻带走了，但是旧址还在，给他指了条明路，他回答说好，小明感觉自己发不出湿润的声音，只有眼睛似乎还在锐利的运行，像只哑了的鹰。在走向那个地址的路上，地面松动而颠簸，摇摇欲坠的如同一座百年的木吊桥。

尘封的门锁没有随着岁月吱吱呀呀的声音打开，只有一股陈旧的气息提醒人们这里有些年头，小明第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有一张全家福，但他依旧东瞧瞧西看看，直到他意识到再不走向那张桌子也许自己颤抖的腿就会停止运作。他的呼吸此刻竟然缓慢了下来，只是关节与关节间依旧僵硬。

全家福上是那个骑着水牛从天际走来的他，右边的男人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只是眼睛有一丝斜视，女人长得柔和温顺，眼角的一滴泪痣让她凭空透出一股妩媚。

墙角的椅子后边闪出一只巨大干瘦的爪子，破空时巨大尖锐的声音让四周的墙壁都出现了泪痕，小明夺门而出，没命的向天尽最大的一条裂缝跑去，姿态像是霍乱时期升起黄旗的船只，预备在海上航行一生一世。

明达能源公司的第一继承人不知所踪，竞争对手嘉行能源迅速崛起。我点好钞票，将皮制的椅子转了个身，把钱分给了便利店员，算命先生，书店店员，保姆和帮我布置了房间并伪造了那张照片的当地农民。送走他们后，我摆正了嘉行能源执行总裁的牌子，点上了一支古巴来的雪茄，至于究竟小明亲生与否，现在有谁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