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朗格的阳光总是有限的,不一会儿就被乌云与浓雾遮挡,沁骨的寒冷也很快淹没了这座边境的小村落。
浑身污垢的士兵站在石墙上,拄着长矛,疲倦却不敢懈怠。
遥望远处,灰雾蒙蒙,一河之隔的森林里传来低沉的号角声,肯定又是好战的半人马在活动,士兵这么想到。
四个从西面走来的人影进入视野,士兵在抖擞精神后赶紧叫醒了正在打瞌睡的同伴。
咻!
一支箭准确地射在来人的面前,溅起的泥土洒在对方的长靴上。
“什么人?!”拿着长弓的士兵大声喊道。
“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进村找点活干。”伊欧恩回答的同时摘下戴在头上的兜帽,伸出代表和平的手势。
“这里戒严了,想找活就去东边的奥拉镇,我们这里不欢迎陌生人。”
“行行好吧,我们是河口镇领主--贝克尔·格拉汉姆男爵的部下。”谎话张口就来的尤莉娅脱下兜帽,用一种令人怜惜的口吻请求着,“我们在森林里迷路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让我们进村吃点东西,歇歇脚,我们不会惹麻烦的。”
另外两名教团女骑士见状,也摘下了兜帽。
等见到三个样貌姣好的女人后,士兵们眼中闪动着异样的眼神,态度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好吧,你们可以进来。”
走到村口,伊欧恩就看见一块插在土里的木牌,上面用大陆通用语潦草地写着:魔法滚开!
显然,这里跟其他大部分地方一样都不喜欢魔法,或者与魔法有关的事物。
厚实的大门打开一道缝隙,只够一人通过。
伊欧恩看向身后,除了尤莉娅一脸轻松外,其余两位女骑士都有点紧张,好心地提醒道:“现在还来得及。”
“我相信神会保佑我们。”法比安娜身边的女骑士坚定不移地说道,然后走向大门。
“索菲亚。”
法比安娜想要叫住同伴,可对方毫不理会自己。
“看到女人就开门。”尤莉娅摩擦着自己的双手,体内的猎魔本能开始蠢蠢欲动,“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伊欧恩。”
“作为指挥官,你必须为你部下的生命负责。”伊欧恩谨慎地提醒道:“我们还不知道村里的情况,先收集情报,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就算是遇到最坏的情况,索菲亚,法比安娜和我最多沦为繁育工具,可你不一样。”尤莉娅拍着他的肩膀,像是在故意恐吓道:“它们会吃了你。”
走进村,该死的雨又开始下了,伴随着电闪雷鸣。
寒冷从脚底透上心头,哪怕是经年在这一带行走的伊欧恩也几乎快承受不住,更别提其他人了。
这个村子与其他地处偏远同等规模的村庄大同小异:用枝条和灰泥搭起来的小屋、牲口棚和圈栏,几栋用石材和木料所建起的方方正正的房子则像是军营,在公共草坪的一角隐约可见有座教堂。
各种店铺沿路而建,大部分门口支着白布招牌,偶尔有身着麻衣宽袍的村民低着头经过,好奇多事的眼睛不住瞟着教团骑士佩剑上的精美革绶。铁匠铺时不时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面包铺开着低矮的门,散发出烘焙的香气,可空气中不只有食物的味道。
腐尸味,而且越往村里走味道就更加浓烈。
空地的绞刑架上吊着六具男人的尸体,五具尸体胸前的木牌上写着‘强盗’,从身上的纹身可以判断他们应该是猎头族,最后一具则写着‘异教徒’。
“该死,是鲍尔森。”
索菲亚认出了那名异教徒的尸体,气得咬牙切齿——侦察兵没有擅离职守,而是被杀了。
“法比安娜,我们去把鲍尔森放下来。”
两人正打算上前,尤莉娅盯着两名守在绞刑架旁的士兵,伸手制止。
“不用了,他反正已经死透了,没必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听到指挥官的话后,两人也只好压抑下个人感情,跟着继续前进。
站在村中唯一一家酒馆的门前,在本该喧闹熙攘的中午,酒馆里却是异常的安静。
伊欧恩看着脏兮兮的大门,看着店名,不由地皱了皱眉。
回头看向尤莉娅,她回应相同的表情,一个名字不约而同地浮现在两人的脑海之中。
推门进去,系在门上的摇铃响起,空气里劣质烟草的呛人烟雾,妓女刺鼻的香粉味儿,还有醉汉难闻的酒臭混合在一起,组合成这家名为‘黑渡鸦’酒馆的招牌。
“欢迎来到‘黑渡鸦’酒馆。”
听见铃声后,一个穿着裘皮长袍的男人从柜台后转身,朝着进店的顾客露出一个真诚的笑脸。等他见到伊欧恩后,脸色立刻大变,刚想跑,就被眼疾手快的尤莉娅一把抓住。
“嘿,伙计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
是啊。
伊欧恩感慨道,又碰上熟人了,一个死去多年的故友。
弗洛克·波顿,他是柏伦亚公国有名的黑市商人,精通各种地下交易渠道,同时也是“恶魔交易所”这个黑暗且神秘的组织中的一员。
昔日的波顿家族得益于九魔柱魔王巴克利姆的力量,在柏伦亚公国拥有庞大的政治势力与财富,代价就是每一代人都要献祭一名后代,弗洛克之所以会出生也是因为这个。
尤莉娅一把将弗洛克从柜台后拽了出来,按在腐朽的地板上,盯着他手指上象征恶魔中间人的契约之戒。
“弗洛克·波顿,看来你又干起恶魔中间人的勾当来了。”
“即便是私生子,可我身上还是波顿家族的鲜血,巴克利姆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和自己立下过契约的人。”弗洛克脸带着微笑,语调圆滑的辩解道。
见到伊欧恩走到眼前,他又笑着问候。
“嘿,过得好吗?”
“你应该死了才对!”
尤莉娅凶狠地一把将揪了起来,用匕首把他的右手钉在柜台上。在弗洛克发出一声惨叫时,用力扯着他的头发,逼问道:“说!那些失踪的女人都在哪里?”
“什、什么女人?!”弗洛克故意装傻,“从没有听说过。”
随着弗洛克的眼色,六个坐在酒馆里的男人纷纷地站起身,手里紧握着他们的武器。尤莉娅看着他们,毫无惧色,语调轻松地问道:“他们是你的人?”
“没错,他们替我办事。”弗洛克有点得意地撇撇嘴,“全是索尔贝肯各地最狠的家伙。”
言下之意,这些看起来身形魁梧、面目可憎的人全是雇佣兵。
“不,他们是替钱办事的。”尤莉娅不愧是老江湖,摸出一袋装满金币的钱袋扔在地上,“拿上钱,然后离开这里。”
一个看似头领的雇佣兵拿起钱袋掂了掂,满意地点点头。
“你说了算,美人。”
头领朝其他人使了一个眼神,没有一个选择留下来,一个个嘴上还抱怨不停。
“太好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是啊,没错。”
“头儿,这里有季节一说吗?”
“过了长城以北就没了。”
雇佣兵们离开酒馆,他们谈论的声音也渐渐远去。
“嘿,嘿,嘿!回来,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不但没有义气,还没有职业操守。亏我一路上这么照顾你们,还买了妓女陪你们散心。”
酒馆里只剩下弗洛克的叫骂声,无关紧要的人也全部逃散了,留下四个穿着暴露的女人蜷缩在一起。
“没事了,姑娘们。只是你们先不能离开这里,外面现在不太平。”
在安抚好她们后,尤莉娅又把弗洛克手背的匕首刺深了一些,在他发出一声痛叫后,继续逼问。
“说,是谁把你复活了?”
“我不知道。”
尤莉娅抓着弗洛克的头发,用力地撞向柜台。
“我真的不知道!”弗洛克用另一只手捂着向外喷涌鲜血的鼻子,毫无怨愤地看着她,“这就是实话。”
“贝朗格有数百人失踪,大部分都是年轻的女性。普里西拉是邪灵培育师,你又是臭名昭著的契约交易人,恰好你们都同时出现在这里,难道这是巧合吗?”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
“说说你复活的细节吧。”
“半年前,我从坟墓里醒来,四周没有半个人影,只有墓碑上的一行字,写着‘弗洛克·波顿先生,现在你替我工作了’。然后每个月的第一天,就有渡鸦传信给我,让我按照上面的吩咐行事。”
“对方让你做什么?”
弗洛克闭上嘴,摇着头,他不想再死一次。
随着匕首拔出的尖锐刺痛,弗洛克在天旋地转间已倒在地上,尤莉娅果真跟自己认识的一样,毫无耐心可言。
一只漆亮的皮靴踩住了他的喉咙,威胁着碾碎他。
“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复活你的人是谁?”
弗洛克没有动,抽吸着自己能获得的可怜的空气,尽力不咳嗽。
这就是结局了吧。
他感到自己裂开了一个扭曲的笑容,发出嘶哑而不得体的笑声。
但是,他不想死,不想再死一次。
“够了,尤莉娅。”
伊欧恩阻止,并伸手把弗洛克扶了起来,替他包扎好手上的伤口。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太仁慈了。”说完这句像是责备又好似抱怨的话后,尤莉娅一屁股坐上柜台,用嘴咬下酒瓶的软木塞,咕噜咕噜豪饮起来。
“终归到底,你还是把我看作是朋友。”弗洛克感激地看着伊欧恩,“谢谢你把我葬回家族墓地,伊欧恩。”
“去见过叶莉娅了吗?”
“复活后的第一时间就去了,她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商人,有一个跟她一样漂亮的女儿。”弗洛克脑海中回忆着那张脸,神情却异常的忧伤,“可我没敢去见她,怕吓到她,只是远远的看着。”
弗洛克的表情又变得宽慰,用皎洁的目光来回看着伊欧恩和尤莉娅,更像是在自我安慰。
“相爱的人不一定要在一起,而且她现在很幸福,不是吗?”
尤莉娅向他举杯,用以前经常嘲讽弗洛克的称呼说道:“你终于说了一句话实话,契约之子。”
“我们能选择很多事,却唯独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弗洛克也用尖酸刻薄的话语反击素有‘毒舌’之称的尤莉娅,“这是你说的,小巫女。”
“对不起,打扰了。”
随着推门的声响,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带着颤音,浑身湿透的走了进来。
他似乎已经在门外站了很久,苍老腐朽的身体微微打着摆子,嘴里呼出一阵阵白雾,视线快速地扫过众人身上的武器。
“我听说有人进村了,是你们吗?”
“对。”尤莉娅从柜台上跳下,走到离老人还有几步远的地方,“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是、是的。”老人紧握着自己一双枯朽的手,同时脑袋还不停地朝着门外看,仿佛怕身后会出现什么人。眯起眼睛环顾屋内四周,见到没有其他人,可还是不放心。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我家里说。”
大雨没有停下的意思,整个村子都被遮掩在大自然天然的保护色中,若非屋内的烛光,根本无法被常人所睹见。
一行人来到老人的家中,那只是一间位于村庄角落、用枝条和灰泥搭起来的小屋,简朴但充满温馨。
褪下身上被雨浸湿的斗篷,老人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将炉子里的火升起,众人围着暖和的壁炉站着,将身上的寒气蒸去。用草垛和木板垒起的床上放在一条绣到一半的手绢,如此精美的刺绣一看就知道不会出自男人之手,更别说这位拿烧火棍都会打颤的老人了。
“家里的女人呢?”伊欧恩问道,然后看向另一张床,“她们去哪儿了?”
“她们都失踪了。”老人一边神伤地看着床上的手绢,一边仔细地诉说着事情的原委,“一切都是要从那棵树说起。几个月前,教堂的墓地里长出了一棵扭曲的枯树,似乎是一夜之间突然生长起来的。只是这棵树的样子我从没有见过,其他人也没有见过。”
“什么样的树?”
“长得歪歪曲曲,树枝的一头宛如矛尖般锋利,像藤蔓一样四处蔓延,却不长叶子。”老人描述着树的样子,脸上时不时露出恐惧,“那真是太可怕了。大家都认为这棵树是一个不祥之兆,想把它烧掉,但是波尔亚斯神父不允许,他不希望我们打扰到墓地里的亡者。”
“然后呢?”
“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村中的人时不时染上怪病,变得疯疯癫癫,接着村里就开始有女人失踪。”老人悲伤地握着手绢,“我的大女儿是首先失踪的,接着是我的小女儿。在女人们失踪的同时,一只怪物疯狂地到处袭击人,我们叫它‘贝朗格的野兽’。”
说到伤心处,老人拿起一只沾满血迹的鞋子,望着它,老泪纵横。
“我的儿子就是被它杀死的,被那东西吸光了血,还被开膛破肚,内脏被挖出挂在枝上,手脚都被齐齐扯断,肉块和肠子被甩得到处都是。找到他时,我几乎认不出来了,只认出他的鞋子。然后越来越多的女人失踪,男人和孩子则遭到那怪物的袭击,不是被吃了个精光,就是被撕成碎片后抛尸在荒郊野岭。”
“那村里的治安官呢?”
“治安官大人的妻女也失踪了,他曾经带领村里的年轻人进山去围捕那头怪物,但是一无所获。附近的山丘与密林在夜影中掩盖了怪物的踪迹,我们只发现许多留在泥土和树干上的巨大爪印,却从来无法追踪到它,也找不到它的巢穴。”
听到这里,伊欧恩和尤莉娅心有灵犀地相互一望,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满是泪痕的老人站了起来,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走到壁炉边。他用木棍挑了挑壁炉中被烧成木炭的残渣,望着重新跳跃燃起的火焰,内心绝望而又无助。
“后来治安官就疯了,他烧掉了大片树林,这惊扰了森林里的白鬼。白鬼当晚就袭击了村子,杀死了不少人。我们做出了一切的努力,试图挽回一切。村里的人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堆在村口当作献祭。”老人低下头,无比愧疚地说道:“驻守在村子哨塔里的士兵甚至吊死了治安官,希望能平息白鬼的怒火,可完全不奏效。”
“村子封锁是因为白鬼吗?”
伊欧恩问道,低沉的声线给人一种天然的威慑力。按照他的经验,除非是村里的人死绝了,那头白鬼才会罢休。
“够了,伊欧恩。”
尤莉娅板着脸,对于目的明确的她来说,听老人讲述这些悲伤故事完全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既然已经得到一些线索,也是时候行动了。
“等一下,尤莉娅。”伊欧恩叫住正走向大门的尤莉娅,谨慎地说道:“我们还没有确定面对的是什么?”
“情况再清楚不过了,肯定是尖叫魔(怒鬼,详见作品相关)。”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白鬼。”
“白鬼是他们招惹来的,跟我无关。”尤莉娅的语气变得冷酷,盯着老人,“而且我相信他们也没钱付给我报酬,别多管闲事了,伊欧恩。”
“向艾德隆求援吧,让他派龙骑士过来。”
“喔,拜托,别跟我提所谓的龙骑士了,你以为这种事我没有想到吗?”尤莉娅嘴角一扬,带着轻蔑,“原本就有龙骑士跟我们一起来的,可他的龙跑了。”
“什么?!有这种事?”伊欧恩感到匪夷所思,回想起今早的遭遇,“早上我在森林里遇到一头没有骑士的法尔迪喷火龙,难道就是跑掉的那头?”
“作为龙骑士却无法控制自己的龙,这简直是一个笑话。”尤莉娅的轻蔑近一步变成了嘲讽,“这个纪元的龙骑士,跟第二纪元时的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他们是一群高傲、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的混蛋,除了借助龙骑士的名号与显赫家世到处招花惹草,随意留种外一事无成,完全辱没了他们先辈们的英名。”
真是越说越气,尤莉娅翻了个白眼,猛地站起身。
“不管了,我要动手了,谁跟我一起去?”
索菲亚和法比安娜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老人在考虑了一会儿以后,也了站了出来,看他熟练地拿着锄头,看样子是一个农夫。
想到接下来势必有场恶战,伊欧恩好言相劝道:“老人家,你不用去,留在家里吧。”
“不,你们需要向导。教堂就被村里的信徒们严密保护起来,你们根本接近不了那里。不过,我知道一条隐秘的小径,能偷偷绕到墓地。”
“太好了,现在连向导都有了。那还缺少什么呢,对了!”尤莉娅一拍手,对着身后的女骑士吩咐道:“法比安娜,你去村口接应其他人,然后到墓地跟我们汇合。”
“为什么?!”
法比安娜一愣,使她疑惑的是命令本身,为什么是她去接应其他人,而不是索菲亚。
尤莉娅可没有闲心跟她多加解释,加重语气道:“因为是我的命令。”
“是,大人。”
“小心那些守门的士兵,他们绝不是善类。”
法比安娜向告诫自己的伊欧恩表示感谢,戴上兜帽,再一次走进瓢泼的大雨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