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

为了抵抗冬日的严寒，堆谷村的村民要提前储备好过冬的粮食。这些粮食包括但不限于：成堆的松子，晾干的菌类，各种干果，熏鱼和肉类。其中熏鱼占据了很大一部份比重。

在枫树的叶子掉落三分之一时，河里的鲟鱼就会成批增加，这是捕鱼的极好时机。处于上游地段捕鱼往往事半功倍，捕获的数量是整条河中最多的。而下游因为经过许多轮的捕捞之后，已经不剩多少鲟鱼了。

河只有一条，好的地段也不是人人都能享用的，只有在村子里地位高的人能够优先挑选。这天，麻链一大早就来到上游，下了三次网。奇怪的是，今年收成比去年少了一半不止。但他还是从中挑了两尾最肥最壮的鲟鱼。

麻链用麻绳穿过鱼嘴，将两尾鱼系在一起。他拎着这两尾鲜活的鲟鱼，吹起口哨，穿过村子，来到红叶家门前。

休坐在门口，正在编织草鞋。十年过去，缺衣短食的生活反倒让他养出一种坚韧不拔的气质。最开始时，红叶的情绪并不是很稳定。她会突发性地神经兮兮，对周围的一切都抱有敌意。即便休用食物试图安抚，红叶也会像一只幼小的野兽攻击和撕咬他。休没办法，只好强行用武力恐吓，或是用力量压制。次数多了，看到红叶身上因为自己用力过度出现的红印，休实在不忍心。于是他索性不抵抗，让红叶对自己肆意攻击。

红叶发疯发够了，就趴在休身上呜呜哭泣。休一边抚摸红叶的头发，一边唱着村子里的山歌：

谷子金黄，遍地牛羊

姆妈的手上，杏花和糖

河流过桥，鲟鱼满网

姆妈的手上，再没有伤

红叶听着歌渐渐平静下来，像只打盹的田鼠依偎在休怀里，疲倦地进入梦乡。休嘶哑的歌喉里唱的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可是堆谷村里从没有出现过谷子，更别提糖这种东西。休知道谷子和糖都是村外才有的东西。堆谷村是移居到这里的祖先们起的名字，这首歌也是祖先们留下来的。

红叶内心的伤口太过巨大，已经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愈合的。但是休能有什么办法呢？他自己也是伤痕累累。两个破碎的心也只能彼此依靠。毕竟，他们除了彼此，就再也没有其他了。

这十年来，因为自身不能进行打猎，只能靠红叶的采集，实在无法维持生活。于是休想出许多对付小型动物的陷阱。一开始失败了很多次，但渐渐也有了成效。另外，休一手丢掷骨刀的技艺也被村人所称道，他甚至能够扎准在林间穿梭的松鼠。凭借两人顽强的求生意志，竟也好好的活了下来。

休抬起头看麻链，他不知道这个恶魔又有了什么新花样。

麻链把两条鲟鱼丢在休面前：“这是给你的。”

因为没有地位的缘故，红叶和休只能在河的尽头捕捞。三天能捞到一两条鱼苗就不错了。更何况这个秋天比以往更残酷，红叶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有捕捞到一条鱼了。

而麻链特地挑拣的这两条鲟鱼，体格硕大，肚皮比红叶的脸还要白。晒成干以后，足够两人在冬天饱饱的吃上两三天。

“这是什么意思？”休很不解。无数个日日夜夜，休都强行控制住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杀意。他不是个冷静的人，可要活下去，就必须遵守规则。

而这个村子的规则就是丛林规则：强大者可以为所欲为。

“给你的报酬。”麻链脸上露出善意的微笑。

在休看来，没有比这更可笑的表情了。

“你大概是忘了吧。”麻链挠挠头，说：“你上次打下来一种羽毛颜色很鲜艳的鸟。那鸟还会学人说话。我女儿橡子不是问你要了几根回去。那种羽毛可是很难得一见的。所以这是跟你交换的东西。”

休阴沉下脸。听完这套说辞，他不带半点犹豫就回绝了：“拿回去吧。那破羽毛根本不值这个价，我也消受不起。”

“呵呵，别这么说。红叶都已经十五岁了吧，还是又瘦又干，跟个小孩子一样。吃点鱼补一补，长点肉起来。你这个哥哥怎么连妹妹都不心疼？”

休用手抵着墙壁站起来，同时另一只手伸进衣服中。他的断腿处用一截削成杆状的木头撑着。面对居心叵测的麻链，他终于无法再全盘忍受：“你这个杂碎，果然是在打红叶的主意！”

“我对那只哑巴小畜生没兴趣。”麻链笑了一下，接着迅速按住休摸进衣服内侧的那只胳膊。正当壮年的麻链力气不是休可以比的。他强行拽出休的手腕，拿下那根骨刀。在休的面前一掰两断。

骨刀掉落在地。显而易见的力量差距。休再三告诫自己要冷静，这种情况下和麻链起冲突没有任何好处。

一定要控制住自己，这么多年不都这么过来了吗？

他冷冷地说：“那你是什么意思？要是觉得我们日子过得好起来让你不舒服，你就索性杀了我们算了。”

“哼哼……”麻链巨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休的脑袋，“年轻人说话总是冲动又没有见识。我要是看谁不爽就杀，那村里还有人会服我？但是打压还是要的，不打压，我就没有威严。而且，我个人的喜好其实无所谓。村里人欺负谁，我就欺负谁。你明白不明白？”

休拍掉麻链的手，后退几步。他索性把放了多年的话都说了出来：“你别笑死人了。我的阿爸在村里一直都很有威望，难道他也是被欺负的人？你根本就是想要吞掉我家里的积累，为了自己的私欲！”

“你家也好，红叶家也好，如果我只是单纯想从你们身上得到什么。那我干嘛还要留下你们两个小崽子的命？你的阿爸不听我的话，红叶的阿妈也不从我。这种事要是一而再再而三发生，那我还有什么威信？所以我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哈……你真是比野猪粪里的蛆虫还要下贱。你想把我的妹妹青梅许给那个老黄牛，是因为你受了他的好处吧！黄牛一个快四十的老头子，哪里配得上贤惠美丽的青梅！阿爸不可能会答应你。所以你就唆使村人杀了他们……”

麻链的脸色不再和蔼，休一再挑衅，让他不多的耐心消耗殆尽。他从地上拎起那两尾鱼，丢进休和红叶的家里头。不容反驳地说：“我已经给够你好脸色看了！红叶年纪已经到了婚配期。她又是个哑巴，还想要什么好男人？等她回来你就告诉她，下个春天，就嫁给黄牛做媳妇。道理我都跟你讲过，你要是再反抗我，后果你心里有数。如果你不想发生过的事再来一次，就乖乖听我的话。”

“哼。”麻链扬长而去。休看着麻链的背影，捏紧的拳头松开又捏紧。直到看见夕阳下红叶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他像是失去了浑身的力气，瘫坐在地上。

红叶一路抱着渔网回来，浑身上下都湿淋淋的。这是她的习惯，一旦下网没有捞到鱼，就自己潜进水里游一圈。这种做法风险大，收益也低。但是没办法，冬天快到了，他们还没储存到足够的粮食过冬。

休觉得红叶在夕阳下的模样，像极了过去的青梅。

红叶先是向休比划了一下，示意自己今天又走空了。然后走进屋子。她看见地上的鲟鱼，一半是惊喜，一半是疑惑，对着休“啊啊”叫了几下。休还没想好要怎么解释这些事情，只能不发一言。他去捡了干柴，起火烧水。准备给红叶洗澡。

红叶乖巧地褪下衣物，坐在木盆里面。休把烧好的滚水和冷水和了，手试一下温度正好，就顺着红叶的背脊倒下去。红叶低下脑袋，休就把温水浇上她头发。这些年来两人都这么互相搀扶，互相依靠。不知不觉间，红叶都这么大了。

休无声地笑了。红叶确实到了可以找男人的年纪。麻链说的并非全无道理。自己和红叶之所以落到这个田地，都是因为家人反抗麻链太过明显。他今天来的时候，不就说，为什么要留我和红叶一命。其实想想也简单。不赶尽杀绝，表明麻链并不是个疯子，只是纯粹要收拾不听话的人。再说现在，只要自己服服帖帖，听了麻链的话，就证明他的处罚是有效的。我和红叶在处罚之后顺从了他，给其他村民做了表彰。只要听话，就能过上好日子。

一旦依附上麻链，自己和红叶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了。不再受排挤，也有足够的粮食过冬。一切，都会和现在截然不同。只要，只要……

休抚温柔地摸着红叶的背脊。因为没有脂肪的缘故，脊椎骨一节一节的，很硌手。

只要让红叶给黄牛做媳妇，让贤惠漂亮的红叶和又老又丑的黄牛……一想到这，黄牛那张满是疙瘩的丑脸忽然浮现在眼前。休被吓了一跳，“啊”地叫起来，仰倒在地。

红叶担心哥哥，急忙转过身来。休拿过一张牛皮，批上红叶的身子。

千万别糊涂啊，休，难道就因为害怕麻链，就要向他献媚讨好吗？你就算一次又一次答应和顺从他，他就会温和地对待你吗？在麻链眼里，以前的自己连村里的牲口不如，哪怕地位提高了，也不过跟牲口一样而已。不能作为人活着，那就像人一样死去。

他把心里想了又想，但从未有勇气付之于行动的事情说了出来：“红叶，哥哥要带你离开这里。”

红叶不明白休在说什么，歪着头看看他。休继续说：“这个村子我们是呆不下去了，只要日子过得好一点，就会有人出来，跟我们说：你还想继续这样活得开心吗？想的话，你就要牺牲一样东西。其实对我来说，失去什么都无所谓。我真的无所谓，再苦的日子都过来了，我还怕什么呢。但是你不行，牺牲掉你绝对不行。我没了阿妈阿爸和妹子，我不能再没有你了。他们想要拿走你，这是我怎么样都没办法做到的。”

他说，眼泪渐渐流出来：“我们走出村子，去到别的地方去。你不会说话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去外面学写字，你把你想说的话都写出来给我看。红叶，我们走吧，这个地方已经没法让人活了。”

红叶擦去休的眼泪。她其实听不大懂哥哥说的话，什么写字啊，牺牲啊。但她不想让哥哥伤心，不想让哥哥哭。于是红叶点点头，然后又点点头。

“红叶……”休刚要说什么，屋外响起女人的咳嗽声。

什么人？休握起骨刀，不管腿脚的不便，两下走到门口。屋外已是黑夜，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不能再等了，今晚就要走。休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