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漠冲他笑笑,但她对面的那个人没有笑,原来她还是负了那个原本会对她笑得那样温柔的男子。
而今,他的脸上有沧桑,有疲累,但再也找不到从前她见到的那抹温柔的笑意。
忽然,他开口了:“你曾言,我精于算计。如今看,独算漏了你的一意孤行。我知你为着凌鸿的事长久不肯释怀,也怨怪着我。可五十年,你连站在我面前怨怪我的勇气也没了么?”
凌漠捏着裙子:“其实吧,我这人一向不太爱去断言一个人的,你也没必……”
“还是在怪我啊,当初没说便抛下了你弟弟。把我拖到竹屋便自己离开,想为你报仇,你以那种方式拒绝。如果怪我,剑就在此,又何必遮遮掩掩?其实那夜寻你之前,凌鸿来寻过我。他实在早熟得不像个孩子,我也时常怀疑是因为凌氏的责任还是因为一直是个不太靠谱的姐姐在带他,才让他早早地成长,以致于他根本不像其他同龄的孩子。他问我一个问题说你爱不爱我姐姐,我点头,他说他也是,所以他把他的姐姐交给我,又定下了如果姬昶来追杀如何让你活下去的计划,因为我们都希望自己爱的人能够活下去。”
“我其实从不曾怨过你,你也不必费心地冲我解释什么,我并不想听。”
“你若不想听,就不会再回郢都。你若不怨我,便不会离开。”
凌漠用鼻子哼了一声:“不管你信不信好了,我离开是去找医官的。姬昶那只箭的箭镞陷在肉里,不拔出来你会死。不找医官,一块死么?!”
林四伯露出疑惑的表情:“箭镞?找医官?你是真蠢还是假蠢?一只箭从血肉里拔出来,怎么可能只是像你那样简单地握住箭杆向外一拔就可以了呢?如果不是因为那只箭被处理过,又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就拔出来呢?”
“你什么意思?”
“根本就没有什么箭镞啊,姬昶那样的人,只要他想抓,又怎么会有人能从他的手里逃出来呢?他有意放过你我啊,为掩人耳目,他做得实在漂亮。如果他要杀了我们,另取一只新箭射过来便足以置我们于死地。他将那只扎在背上的箭的箭镞硬生生卡在肋间,拔出箭杆,向我们掷来,无镞之箭能伤人几分?他这水放得海了去,你如何没懂?巫峡水流湍急,要护着你,又绝对不能错过那个浅滩,我这才精力耗尽。而柳氏的竹庐就在不远,你肯定能找到,心一松,才晕过去。只要在那等一会,等柳季安回来,我们就彻底得救了。”
“那个竹屋是柳氏的?巫山柳氏?你怎么知道?”
林四伯原本沉重的表情到如今,彻底变成了无奈:“看来,你是真蠢。我是诡师啊,巫峡旁云雾缭绕的地方就是巫山。这是大家,甚至是凌鸿、姬昶都知道的事啊……”
原来,是这样……
难怪,只有他知道那个白丸上的红点意味着什么,只有他在水流湍急的巫峡都能把她毫发无伤地带上岸。
巫山的诡师呵,以她年少的无知肆意又怎能察觉?
“凌鸿说,他死,我能以鬼身让他存于世间,仍可见你,如此才算划得来。可他为鬼五十年,都在等你,还未曾来得及再见你一面就化为乌有,不入轮回!”
凌漠目光有些迟缓,不再看他,低下头,地上是他的影子,被拉地很长,而她没有影子。
“我以为你怨我,为着凌鸿的事。便想,若你能亲眼看见我为你报了仇,你原谅了我,我便能娶你做妻子,阻着拦着我再不许七夕日瞎看什么灯,只许看你。你也能同最初一样,肆意地过一辈子。然后……”
“然后我拦了你?林蓦,我告诉你,仇是我自己的,我自己来报。更何况,我姐夫那个人,姐姐去了,人都分裂了。分明宫中见了我,不赶我,却又对那个狗皇帝说除夕必有凌氏余孽前来刺驾。所有人都在等你,如果我不挡那一下让你提早离去,你以为满堂武官、暗卫会放你全身而退?我护了驾,得了信任,赶走你,倒替自己寻了契机,仇人死了,仇报了,我干的,你还好好的,多好。”
林蓦忽然笑了,笑着笑着,泪流了下来。
人生的波折总是因为不经意间踩中了那致命的点,从前两个看似不相分的人隔了一层纱,很薄,不用捅破也能看见另一个人的身影,于是没有人上前。那纱经了岁月,变成屏障,令那原本不相分的人越隔越远,万水千山。
五十年,便是白首相逢倒也罢了,还能为你添上一碗当年你爱喝的青梅粥。
而今五十年,红颜枯骨,谁也没有等谁,谁也不敢寻谁,我盛粥的碗豁了口,你盛粥的碗依然如旧,我仍在这里,你又在哪里?
庭前梅树结了果,烂在枝头,也无人采撷。
如若那一日,不曾因为一个清丽的少女而走进他本不就太喜欢的酒馆,从来不曾见过,会不会好一些?
如若不曾因为心底一些晦涩而极难隐忍的念头而巴巴地顺你言语去看什么灯,从不曾刻你于心,会不会好一些?
如若我不曾在你父亲私下询问时,坦诚一切,肆言你终身,从不曾想过那些无由头的百年之约,会不会好一些?
那你便能了无羁绊地陪着你的家人,而我,时候到了,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相敬如宾,了此一生。或许她不够活泼,不够知言达意,不够像你,但至少不会躲起来,让我原地徘徊五十年,不敢出京一步。
那你也能顺着姬昶为你安排好的复仇之路更加顺利地走下去。姬昶是臣,一个活得憋屈的臣,不能弑君以复私仇,而你可以。我或许只能安排你进宫,但他能轻易地让你换去为皇帝斟酒,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到门口。而照着他的计划,此时的你只需要一柄一指宽的毒匕或一丁点毒药就能了结所有恩怨。没有我不清楚情况的愚蠢介入,会不会让你好受一点?
那我也不会迁怒姬昶,累得他家三世不宁,也不会再那样年年看一样的灯宴,也不会拜托那些诡师路过时去看看你。
灯,真的没你说得好看,但那天的你,却远比我想象得好看,十年或二十年的灯真的没什么不同,可相同的灯下我便又能看见一个相同的你,眉间花钿艳红。
毕竟看见一个你的幻影,也好过明知你在邠州,却从不来找我。巫山灭族后,我也再失去了你的消息。而我年岁渐长,逐渐也再不适合远行。
我在京五十年,日日都在等你,却没有真正哪一天等到了你。
我们都困在自己的牢房里,哪怕发霉生锈,也不愿意走到阳光下,重整自己,只是抱着一份已然残破的曾经,不愿丢弃。害怕走出去面对的是更糟糕的结局。可是,如今,你我,又能好到哪里去。
你在野飘荡已久,魂体不清,将你魂托于玉,不知我百年之际,你可能修成灵体?
到那时,如果我还能再看你一眼,倒也足矣。
清入轮回去,潇湘无处寻。
玉托凌云漠,鸿飞无归期。
曲终,芳魂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