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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怨

巫山雲诡

秋末冬初时节,谷物尽收,死刑就要一批批开始了。

  天空是死白死白的颜色,阴沉着,带着冬意,覆盖已贫瘠的大地。凌氏余众从狱中被带出,揉着许久不曾见强光的眼睛,裹紧下沿开裂的棉衣,铁链拖曳在地,压沉一个个不屈的灵魂。

  平素是没有脚镣的,突然戴上,光觉得寒凉。初冬时节,脚腕既冰又沉,走不动路。走久了,磨出了血,倒暖些。可等出的血又干了,糊在一起,又是疼得钻心。

  所幸,到了地方时,脚上的皮还在,不曾露出白骨,勉强算得体面。

  她抱着肚子,问旁边的狱卒:“今日何日?

  “十月初九,还是个吉日。”

  哦,十月初九?五年前的今天,好像也是个吉日。那日宜喜,今日宜丧,竟都赶上了。

十月初九,再过一个多月,她腹中的孽子便要临世。也好,不曾见过世事,便不知道世事这样不好,无论是至亲,还是至爱,对有些人而言,都可以随意抛弃。

西城的刑场外有条河,有船只在码头停泊。人们在周围围得水泄不通。

她还记得父亲多次踏过这条路领兵西征。而他们如今跪下,在这条多次走过,去保家卫国路上。柔软的河泥曾被踏平,历尽风霜雨雪,被暖阳晒干,寒风吹实,跪得膝盖生疼。

  凌清肚子大,跪得很艰难。哭了,又被干涩的北风吹去。他们族人,为国进忠,便是老了死了,还要为了皇帝疑心,留下千古骂名。她突然好奇,凌家到底做错了什么,沦落至此,像玩偶为帝王任意摆布,连死亡都得不到半分体面。

就算是这样,凌氏也有着姓凌的骨气,没有人哭喊,只有铁链生生拽出的颓唐。

  她的父亲是大将军,二叔是偏军校尉,堂兄是参军,三叔死在战场上,堂弟亡于敌城下。一个军旅世家的黄泉路好似改了向,没有见到犬戎的燕翎长弓,却摆满了刽子手的铜环铁刀。没有死于敌人的兵刃,而死在了朝堂党政的刑场,是不是才是对凌家人世代戎马的侮辱?

兵士为国,死而后开太平,又有何由言?凌清没有进过军营,可这些气节她懂,她也在努力,想为她的姓氏也争口气。

可见到了姬昶,这口气,她争不下来了。她哭了,并非是生命终结或跪得艰难,反正哭得很难看。

  说真的,何必要来?若你不来,或许还有几分颜面,凌氏一手将你提拔上来,你也一手将整个凌家提上了刑场。你想说明什么?是我们太蠢,看错了人,还是你的无情无义可以厚脸皮得昭告天下。

  她的眼睛肿成一条缝还死死盯着那个坐在正中的监斩官,她所谓的良人。

  分明旧年年初的时候还说从不纳妾,雪炭锦花。如今面前人珠冠耀眼,烨然若神人,自己囚衣蔽体,凄然如厉鬼。

  她的牙齿在打抖,呼吸乱得一如心绪。但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将诅咒说出来,苍白无力。

  “姬昶,你记住,有朝一日,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这辈子没有骂过人,连诅咒也不上心似的苍白无力,什么也改变不了。连她还喜欢姬昶这样简直不要脸的事实也改变不了分毫。

秋风里,她的儿郎笑了,如刽子手手中铁刀刃口一般冰冷。

  “好啊,你来,我等你。”

  如与情人私语,轻柔温和,粉饰了深入骨髓里的戏谑和漫不经心。

  他手中斩令轻轻一扔,落地噼啪一声。暗红色的血染红整个河滩,淌入河中,染红了半个江面。这些希图战死边疆的将领们最终死在了皇城脚下,钉死在了耻辱柱上,没有半句怨言。

  而那个轻飘飘的诅咒也好像就随着看热闹的人群散了,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就连凌清自己也没有把这个诅咒放在心上,还只是想给自己的幻想证明什么。

不过,她还在坚持. ...

  凌清在阴间等了一天又一天,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在等什么,明明不会有人在风风光光的时候良心发现去自个裁或者暗杀什么的。

  也想过回阳间吓吓人索索命,可纠结到最后,她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她就算是真的回去索他性命,她又能得到什么?看到他飞黄腾达,娇妻幼子,痛苦的还是她。她宁愿傻等,把自己关在自己编织的无比绚烂的梦里,妄想着哪天姬昶突然来了,为她殉了情,哭着对她说自己的身不由己,之后她便也好装作痛苦万分地原谅他,和他在一起。

  放下了就去轮回,身边的人都走了,只有她还停留在那场梦魇中走不出来。人们常说,事不过三,终于,她在第四年里醒了。

  若是真的就这样一年年等下去,终是还有会再见的一日。而她,又害怕那个相见的结局...

  望乡台上孤冷非常,还记得她生命里有个人特别怕冷,四季手足冰凉,而她的母亲告诉她,那是心暖之兆。

  而当她站定,时隔四年,她又看到了那个人。如她父亲所料,封王掌权,名镇九州,天下俯首。

  四年里,皇帝变成了先帝,冀侯变成了洛王。他是太尉,不再有太多空闲在家。

  她原来的院落上了锁,芭蕉枯了,腐了,倒了,压在丁香树上,无人清扫。曾常娴坐在廊下,面前是他们才满岁的儿子露着米粒似的小牙开口大笑。

说孟婆汤是人生前眼泪熬制的,必是假的。不然她生前流过那样多的泪水,为何汤也不过如此,倒不是说不苦,只是她觉得还应当更苦些。口中再苦一些才 能与心中有一两分相配了吧!

  姬昶,我如今不等你,想必也不会有来世牵扯。若没有我,你的来世想必是更美满些,便不得成全我一世苦涩,也可成全你一生清名。于你我,可算两清?

  两清,人世纠缠,因果报应,到底如何才得两方清净?

  前生伤痛,今世苦难,她跪在阎罗殿下,自言自语。

  仰首是青脸的判官,身后是灰衣的诡师,心里是陈酿而出的苦痛和怨恨,跪在这里,状告姬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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