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眼模糊中看见了姬昶,他怔了。用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傻傻地看着她,双手空握在身侧,僵直地立在那里。凌清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姬昶却转身,掩上了屋门。
凌清站在他门前,看着已经合上的房门,护着腹部,慢慢蹲下来开始抽泣。
其实她很想说,姬昶你别怕,我不会逼你去想办法救凌家……
可究竟是我泪眼模糊了视线,还是你真是不敢信我?居然也有一日你会当着我的面,合上屋门,用一块木头将你我分得这样清楚明白。若这一切为真,可我分明见到了你眼中晶莹的泪花。还是说,连你眸中泪花也是我泪眼婆娑下的幻假。就算我真是想要费尽心力求你去救救我的母家,可你无兵无权也说不上什么话。
说到底,我无脸无皮祈求的不过是岁月流长,你我安好,我俩还能在冬日里晒晒太阳,说说家长里短的闲话。
既然已经做不成一个守孝道的女儿,又怎么敢不做好一个心系夫君的妻子,心有儿女的母亲。
她谁也没有见的在家里憋了半个月,憋不住了又想去凌府看看,可还没到那条街就听见了——凌氏谋逆,株连九族!
证据一摞摞的,处心积虑,生怕人不信似的,四处张贴,贴的大大的。上头说她自幼便敬仰无比,生死为国的父亲是一个虚伪奸诈,阳奉阴违的大骗子,妄图代帝自立的野心家。
姬昶安排得好,家中竟全无波动,这方面的只字片语都不曾有。她也知道,这时节该是安安心心在家养胎,可是越这样想越是整夜整夜睡不着。她受不了,她还是迈出了那一步。
凌清去了狱中,见了她的父亲。可父亲并不愿意见她,缩着身子背对着她窝在稻草里。她也无法,只握着栏杆哭,站着哭累了又蹲着,蹲得腿麻了又坐下。
过廊里没有稻草,怕她受凉,凌耿文还是来了。但她眼睛已红肿一片,难受得紧,还止不住地抽泣。而父亲还是像当年那样哄孩子的语气说:“没事的,你家去吧。”
也记不清是怎么离去的,但她还是敲开了那扇当着她面合上的门。是侍从开的门,而姬昶在里面写些什么,看见她,脸白了,没有跟以往一样起身迎她,笔下不停。
她哭得久了,嗓子酸涩发紧,许久才挤出一声:“姬昶……”
姬昶没有看她,仍写着什么,但她看见了,他握笔的手颤得厉害。
凌清调整着呼吸,让研墨的侍从离去,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她手向前伸,要抓住什么似的。她喃喃道:“没事了,没事的,我们还在一起便好。我可以谁都不要,我可以谁都不要,你在就好了……”
话还没说完,泪又崩了出来。眼前男子青灰的衣袍,面如冠玉,而眼下乌青。
原来,你也倍受煎熬。
他轻轻放下笔,看着眼前已经快要豁出一切的妻子,又看看她尚未显怀的小腹,那里是他们的孩子。
“可是你在,我便不好。”
什么?!
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凌清傻了。姬昶,他方才说……什么?
“你在说什么傻话?只要熬过去,熬过去就好了呀——”
姬昶带着一种极为陌生的笑容站起向她走来,淡漠至极:“你如此舍不下你的父亲,何不去陪他?既割舍不下,那不如让我……来成全你的孝道!”
凌清跌坐在地,一股寒意自心底弥漫开来,暮春的日子居然也这么冷,冷得她连嘴也难以张开。
当姬昶之前在写的那份帛书落在她面前,她没有看。
抬手攥着那青灰衣裳的一角,攥得手心发白。
姬昶,你看,就连你的一片衣角都比你的心和手要暖上许多。
你仍是寒霜冻雪,而我已经不是你需要的银炭了。燃尽的炭对你再无用处,不过是飞灰,在风里吹一吹就可以再也不见了。
“嘶啦!”
他居然拔剑斩断了那片她死死握住的衣角。
衣帛断,恩义绝。
那幅帛书,白底黑字,一段弃文。
狱卒是一类很神奇的人,他们秉持着嫌贫爱富、送佛到西的原则,但也还是会给穷人加几捆稻草,好躺得舒服些。他们会对天下大事、纵横捭阖说的头头是道,只怕连当红的冀侯来了,也说不赢他们去,但从来得不到升迁。
不过就算他们得不到升迁,也从来不沮丧,每个狱卒都有自己的一套从政必效的说法。
狱中每日也有一两块肥肉,虽然见不到父母,但知道在附近,也有一股安心的力量。
许是今年牢狱新近翻修,条件太好,并不能跟传说中虱子等小动物朝夕相伴,彻夜长谈。凌清起初还惋惜社会过于安稳,个监狱连老鼠都没有,后来便麻木了,整日里浑浑噩噩的。
所见不过肚腹渐长,所闻不过冀侯政举。可能是营养不足,她也并没有很显怀,只是推着日子快了,它仍然在她腹中安稳地待着。而在小弟被关到了她对面,老四命丧江中之后,她听的最多的,就变成了冀侯。
但她想着,都不打紧。如今管他谁加官进爵了,都跟她没有多大的关系。她只有一个不大爱折腾她的很乖的孩子,还有……哦,没有了,那个现在算前夫吧。
她的前夫,叫姬昶,是陛下封的辰江亭侯。是她父亲千挑万选出来的,能护她一世的儿郎。
可巧,在狱中从那些最爱闲舌朝政的狱卒口中,她知道——那个炙手可热、不断进爵的冀侯,也叫姬昶。
真的……好巧。
说来有趣,冀侯是靠抓重罪犯人的在逃家眷发迹的。
据说现场十分尴尬,面对曾经朝廷顶梁柱的子女潜逃,没人好意思站出来说去追。一个未及车轮高的小子都不放过,还要兴兵去追,实在说不过去。再加上满朝文武间惺惺相惜,没人做声。
可是凌家人不杀绝,一旦这些余孽有了反骨,后患是真的无穷。满朝文武也相信这些个余孽的实力。皇帝问有谁请缨,硬是没人敢应。
到结果,站出个人来,这个人便是冀侯。
之后,那可怜六岁的小儿目睹了姐姐的死状后还给抓了回来,下了大狱。至此,凌氏一族被一网打尽,而冀侯一步登天,官除太尉,爵至侯王。
比起听来外面改天换地的局面,凌清的心境倒是很平静。偶尔也会猜测那个靠着卖丈人、弃发妻、捕小舅、杀小姨的行径发迹的冀侯可也会因为某些事情良心不安、夜半惊醒。
狱中日子过了许久,凌清以为像自己这样的人是该绝望的。
可弟弟入狱时,她也没有绝望;妹妹死讯传来时,还没有绝望,仍是逮着送饭的比谁都亲。不敢想的事情一一发生,却还是捧着碗,张口闭口仿佛是一件只会进食的器物。泪流了无数,哭到早已不知是心痛还是凉风过眼。哭着也能将碗中饭食全部咽下,哪怕难受到干呕,也绝不吐出来。
而当听闻到姬昶要续娶时,她才知道,原来她的心还能更碎一些。
她总是在幻想,为了自己的想象又用想象佐证。总以为是为时局所迫,休书也不过是逼她恨他。人的私心啊,到底有多可怕!到了这步田地,还在给她早已错误的痴恋找理由,去欺骗自己。
姬昶其实根本不爱她。
从前或许也只是仰仗了她的父亲方对她好脸相向。
可到如今,栽了跟头的,只有她自己。
可姬昶,我都命不久矣,你还不肯放过我吗?就连让我骗自己最后一段岁月也不愿意吗?
听说,冀侯的续弦是丞相的嫡女,小字常娴。
京中贵女,多相结识。固年岁有差,但凌清记得那个女孩与凌漠是极好的玩伴,甚至还能记起曾常娴在她面前腼腆的笑和问好。
多好,美姑娘配俊儿郎。
姬昶,居然有一天,我也会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