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定在十月初九,初冬时节。
姑娘在没得着婚期时,烦个不停。现在得着婚期了,又愁个不歇。生生将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
哎呀,他会不会如我想的一般呐?虽说是爹选出来的,应当放心的,可是我当初跟我爸要人的时候好像忘了对相貌稍加修饰,不会……不会……是一脸麻子……相貌太不堪,才封了个亭侯吧?
哎呀,气势太盛会不会欺负我呀?带过兵的人下手可重可重了,我爹打我就疼得要命。
哎呀,这样年轻又这么厉害,不会是个妖怪吧……
哎呀……
哎呀……
哎呀,清姑娘是真的很能想,但从花开想到花落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眼看着婚期将近,凌清蹙着眉,没精打采。她长的像她忙于行伍的父亲,不算太白,剑眉朗目,凌冽得漂亮,却裹着一颗女儿家的琉璃心。
当她那日又挪到爹娘那里,还没开口就被一番揶揄轰了出来。
亲爹亲娘啊!我真的不急着嫁,我是想缓缓的啊!不是憋不住想嫁人了才来的!
十月初九那天,有点冷。风不大不小,吹得皮肤干干的,不太舒服。或许与风无关,因为凌清用手点点脸上就是一指头香粉。
这刮下来只怕是有二两重啊!你们到底是有多怕我黑呀,把我涂成这样。
她没有兄长,是她的父亲将她送上的花轿。就算之前是多么死皮赖脸地想出嫁,想离开这个已经生活了十几年对她来说已经完全不新鲜的家。可是真正这一刻,她又怕了,居然从今天开始就要远离那么熟悉的爹娘和生活方式,去守着一个素不相识但据说是很好的儿郎,去给他做妻子。
趴在她爹的背上,她还是忍不住哭了,为了不花了妆,用眼睛抵着凌耿文的肩膀哭的。她爹没有停下来哄她,只是轻轻地跟她说:“别怕。”
那日,十月初九。
在车里,她听见了全城人的欢呼声,喜钱的落地声,扬天的唢呐声。全城的人都知道凌大将军要嫁女儿了。她一向低调的父亲,凌耿文大将军在这一天天,他爱女的婚日,摆下五百桌流水席,高调地向全天下分享他的喜悦。
他凌耿文的爱女嫁给了辰江亭侯姬昶。
帘幕轻卷,她穿着那身锦绣衣裳撞入了来人的眉眼,耳畔极静,只有风声响着。
她的儿郎,生的极好,不曾满面创斑,笑得极暖,不似其父暴烈,身姿极正派,不如妖祟惊骇。
她的儿郎,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姬昶。
双手相执步于堂,他的手极凉,如这初冬的冷风,卷暖带寒,她的手极暖,如这初冬的炭火,温暖灼烫。
想着母亲曾说,手凉者多心暖。他虽手感不适,又可否庆幸她儿郎的心暖。不,不止心暖。她的儿郎,是个能睥睨天下名动九州,可封王上王的大人物。
何其幸运?
何其幸运,在那一年,庆兴三十五年的十月初九。看见了能护她一世的儿郎。
他爹果真不曾骗她。她的夫君绝对配得上她,还绰绰有余。父亲事多,大半日都不在家,而夫君就完全不同了,时间阔绰的能敞开口袋,任你打劫。她为闺阁所困。常年囚于深院,直到嫁人。姬昶脾气极好,凌清从未见过脾气这样好的人。虽说面对她的要求,有时也会板着脸不说话。但摇摇他的胳膊,撒撒痴卖卖娇,他便软了气地应承。
于是,他见到了远山,看到了清江,捕过春日的白头鸟,采过夏池的重瓣莲,踩过秋染的红枫叶,尝过冬下的树根雪。姬昶还曾戏言,预置宅九州,以期遍游天下。
那个时候,姬昶无兵无权,家中不宽裕,许多雄心壮志,不过戏言。可戏言有时真的很好听,哪怕她不信,也很开心。
她父亲的眼光当真准得可怕。哪怕赋闲在家,日日陪着她,在她面前笑得和煦,也掩不住他的雄心壮志。在文赋里,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野气,可又说不清什么是野气,只好像一只蛰伏在笼中的猛兽,等待被放出。不像其他人被压抑久了,这气也就随之消磨,只余愁怨,而这种日子姬昶过得久一天,就股气便长一分,若是不在看她,他的眼神便是变得瘆人。
一次凌清夜中惊醒,身侧却空余枕席。探出身来,却看见墙角极幽微的烛光里,姬昶在拭剑。那寒铁银亮,刺痛了她的眼,不曾被惊吓,只是惋叹。
他的夫君,是人中之龙,却被天地困厄在这一方幽暗之中。
可即便如此,日子也一日日过着,称得上美满,只一点缺陷——他们没有孩子。
原也是说着慢慢来,可这一慢便慢了三五年。索性姬昶是庶出,祖上是齐地的王,离本家太远,也没什么人会催促这件事。可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总是有过不去的坎儿。
三十九年的正月,一个孩子降生了。与她似乎没什么关系。不过一个小娃娃,爱哭爱闹爱睡觉。这娃娃固然没什么来历,可他爹的来历就大了。是个佩九旒的。于是,这孩子大有来头的爹不允许他没有来头。因此,大宴群臣。
嗯,朕得子了非常高兴,卿等高兴否?不高兴?不要紧,朕请卿等吃饭总该高兴了吧。
看父亲与丈夫都入了宫,她便回家陪母亲。
母亲笑笑的,抱着弟弟见她来,便放下他交给他家老四抱去外头玩。
她出嫁时小弟才满周岁,同他是不大亲近的。看凌漠抱着弟弟,她觉着自己年纪甚至都可以做弟弟的娘亲了。
回去的路上,她又在想,若是与姬昶也有孩子的话,那必是比弟弟要同她要亲近的多,可弟弟都会走了,都会说话了,都会爬树了,她这里却还是没有动静。
扶着婆子的手下车,便看见她的良人站在门口,笑着张开双臂迎接她。
她一头栽进他怀里,冬日的棉衣隔开了暖气。姬昶畏寒,身上的衣服极厚实,显得有些臃肿。揽着她想帮她焐去一路的霜寒。等触及她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手冰得可怕。凌清抱着他的手呼出白气,揉搓着,向前走。
“自己的手都冻成那样了,还指望着焐我哩。”凌清说道。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可没有雪,也没有白头,只有两个人依偎着,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