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前,春光四溢,丁香花开。
凌清不喜欢大朵大朵的花,心里觉得庸俗,只喜欢碎碎小小的花,连缀成片,香远益清。就连桃梅之类她都觉得花大了,是不大喜欢的。可与小花相反的,她又喜欢那些大叶子的植物。芭蕉叶子大,所以她的院子里满是芭蕉与丁香。
丁香花晚春才开,她的生辰又是早春,最喜欢的花不能在她最欢喜的日子里盛开,多少是有些遗憾的。所以小时候的她也会娇嗔地指着丁香树骂天恶地劣人不和。干嘛将她生得那样早,又做什么把丁香花期推得那样晚。可到了生辰,她依旧十分欢喜,收礼的手从来不软。丁香花开了,先冲花树猛得踹一脚,再在落下的花雨里转圈,看平日里堆叠起的裙摆在风里一片片展开,日子就像旋起的衣摆,无一处不圆满。
她的父亲是一个将军,在所有将军里都是顶顶厉害的。他父亲去过的地方多,她也就比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多听了许多异闻奇事。少年的崇拜是件顶顶盲目的事了,你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会别人不会的,那崇拜就排山倒海地来了。对于父亲的崇拜,就像其他的女孩一样觉得父亲像一个无所不能的神明,哪怕父亲也会脾气暴躁,也会虎着脸不讲话。
凌将军总是很忙,会整月整月地不在家。那段时间里,对于小凌清来说,最难过的事莫过于秋雨不来,丁香不开,爹爹出差。
虽然凌老同志也会在自家门口买上几块糕饼,捎上几个玩意儿,然后声称是多少多少里外给她带回来的。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于她而言,还是无趣。
一次夜中,凌清抱着她爹不撒手,死乞白赖地要听故事,说是听了故事就睡觉,结果讲着讲着,她爹声音越来越低。
哎呀,爹睡着了。不行,不能睡,还没讲完呢!不行不行,要醒过来。
最后,在她爹对她的小屁股进行了一番亲切爱抚后,凌清一边哭一边问爹爹什么时候把故事讲完?
呜呜,为什么不打人的娘不会讲故事,会讲故事的爹又会打人?呜呜,为什么?
凌耿文叹了一口气,把她抱起来哄,拍她的背。
“你这样娇气,若是日后爹爹不在了,你可怎么办?”
“呜呜呜,我不要……”
“你爹是个将军,何愁没有那一日……”
父亲的脸上分明藏了许多情绪,可惜那时的她还看不出来。
十一二岁的姑娘养在深闺里,被父母捧着抱着呵护着,她明白的了什么呢?
等她终于不哭了,凌耿文又说:“你放心,没事的,在你出嫁之前爹一定好好的。来日……送你出嫁,嫁与这世上最好的儿郎,爹不能护你一生,但他可保你一世的好儿郎。”
“儿郎是谁?”凌清摸着红肿的屁股,想着这个生疏的词汇,她家人多却没有人叫做儿郎。
“爹也不知道,不过你希望他是谁呢?爹给你把他找出来。”
“跟爹爹一样的。”
“嗯?跟我一样的?哪样?你也想嫁个将军?”凌大将军是真的没想到这个答案。
她直起身,手背到背后,昂起头,一板一眼地,尽力模仿。
“自是睥睨天下,指点江山,雄阔四海,名动九州的大人物。”
“噗,哈哈哈。”这笑声怪不厚道,“这是我吗?你这词是跟谁学的?”
“哼,你打我,我才不告诉你。”
十一二岁的她,还在那样公然地跟母亲妹妹抢父亲。困在生辰花期,秋雨芭蕉,丁香彩裙中逡巡不前。
十五岁那天,她又是穿着新裙子四处晃荡,生怕没遇着谁,少收了谁的礼。才抱着一满怀的东西,又将手伸向留到最后的爹娘。
她娘笑了,意有揶揄。
她爹也笑了,眼睛亮得能看见小星星。
“我同你娘今日可有大礼相赠,你这抱了一满怀,可怎么接我们的大礼呀?”
她一听“大礼”二字,将所有东西交于婢女收好,双手空了出来,缓缓跪下,带着笑意,等着父母的大礼。
这份大礼一点也不大,只有一方红笺,写了她的名字和另一个她之前从未听过的名字。
姬昶。
这两个字,在她十五岁的那一天,以这样的方式,横冲直撞地来了,闯进了她的生活。她已不小,脸颊似而也被这庚帖的喜庆映红。
那一天,她知道了那个父亲千挑万选出来的世间最好的儿郎。
凌清觉得自己魔怔了,她觉得“思春”两个字不适合她。那么多无聊日子,足以让她把两个字变成四个字,最后塑出一个人来。那个人,名字叫姬昶,爹爹说了,那是一个会护她一世的人。
她渐有了些细琐而不能告人的小心思,就压在衣箱底,蠢蠢欲动。其实也没什么,不过一幅红锦,绣满了女孩子娇怯的憧憬。那是她为自己绣的嫁衣,哪怕婚日遥遥无期。
女红这种东西,她一向很好,甚至比她娘还要好上许多。莫说什么青出于蓝,说到底,不过心思使然。但再好的女红,放在自己的嫁衣上都显得拙劣不堪。一幅无辜红锦绣来拆去,针迹斑斑。
看着这针孔,凌清索性弃了常日的大幅团花锦绣,改用细丝枝蔓,原为遮掩针脚的无奈之举,反倒显得清新不俗起来。就连她一向挑剔的小妹都闹着也要学。凌清怕她闹腾,一闹父母必定知晓。他们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笑她呢。便教了,教时还笑凌漠同她一般急哩。而那时的凌漠才不到十岁,点点高的小人,哪来的心思,不过好玩罢了。
一身嫁衣,五件,绣了三年。
有时夜中忽醒,遇见明月从芭蕉叶隙泄出,蕉叶又搭在微敞的桃木低窗上,赤足下床,抱着缀了万千芳华的衣裙,嫁衣是艳红色的,穿在身上格外好看。
明月作亲友,芭蕉为宾客,都赞着这衣裙流光溢彩,这人,溢彩流光。
她平日里不大勤快,呆在院里能不出去绝不出去的。可想着那一想便会脸红的儿郎,她结结实实做了回孝子,晨昏定省,一刻不落。
爹娘不赶,便耗着,若是爹娘赶了便赖着。生生为了那想象中的儿郎,磨厚了几层脸皮。后来回想:呀!为了男人,脸皮果然是要不得的。舍不得脸,套不着郎。
起初,她娘还会用修圆的指尖戳她的脸,问她臊不臊。久了,便不问了。只三两句代过,例行公事似的。
厚脸皮的儿啊,娘知道你不臊,你急切得很。
至于她爹,那是最了解她的。三句话不离姬昶,将他的事可以十天半个月不重样,以示自己对于女婿的满意。
而姬昶,争气。
会在大军压境时,率几百人烧了十万人的辎重粮草,逼得敌军撤兵。
她爹说,这样的人,不是将才,是帅才。
可这帅才,姓着皇姓,有着军功,封个辰江亭侯,便再无进展。
可她爹又说,甭看他现在还只是个亭侯,此人绝非池中物,莫说封郡侯,便是王上王都有可能。
她问婚期,凌大将军笑了一下:“还要看,这点试炼都过不了,哪里配得上我家的姑娘。你这么急,小心日后被人看轻。”
之后,她就不再问了。她不能被他看轻,不能让区区小事妨碍了她在他心中的形象。她的形象,最好暖到灼烫,亮到发光,要星辉灿烂、无与伦比才好。
绣着衣裳薄着脸皮等,没等着,抱着衣裳厚着脸皮等,又没等到,还不能催。可怜姑娘靠着小窗盼,依着庭廊看,踹着花树怨,终是在那一年丁香花开的那一日,等到了确切的心心念念的婚期。
前一秒还踹着花树骂,噢不,嗔怨。下一秒立刻一脸娇羞得倚在自己方才踹过的地方,笑得花枝乱颤,啊不,鲜妍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