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庭院,再普通不过,砖瓦竹墙,默默隐在人间一隅。四下无声,只有榕树荫凉处摆了一张小方桌,蓝曦臣揉了揉写得酸痛的手腕,抬头看阳光从树叶中漏了一丝下来,呼着气又写了几个字,左手轻轻伸到了桌下。
他发出了一声轻笑,右手也不再握笔。
从侧处看,端坐的人大腿上趴了个更小的孩童,浅浅的呼吸,嘴角挂了一根水丝儿。蓝曦臣的手一下一下地戳在他脸蛋上,迷迷糊糊的人在他腿上蹭了蹭,埋着小脑袋也没醒。
蓝曦臣把外袍脱了一半盖在他身上,还有一半被压着,滑稽地挂了主人一只手,蓝曦臣自讽道:“不伦不类。”却是把人往上带紧了些。
院门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女人提着个篮子,缓缓走进来,蓝曦臣忙抬头叫道:“诗姨。”孟诗的笑星星点点的,即使穿着粗布衣裳也掩盖不了芳姿:“曦臣也在啊。”
她总跟人说不了几句,打上井水来洗净蔬果,细心地摆好放到小方桌上,终发现自家小团子不在:“瑶儿呢?”
蓝曦臣无奈至极,费力把金光瑶从腿上提起来,有小小的呼噜声:“这呢。”
孟诗无奈又歉意:“麻烦你了,枕疼了吧?”她伸手来接,小孩儿在睡梦中蹬着腿,抱住蓝曦臣的脖子,一系列动作险些让蓝曦臣翻倒。
蓝曦臣稳着托住人:“没事,诗姨先忙自己的,我抱着阿瑶就好。”
……
蓝大公子的屋里出现了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儿,一边吸鼻涕一边哭哭唧唧的那种。
蓝曦臣找了件小点的衣服给他换上,又洗净了脸,把人抱到床边坐着:“放着大门不走,爬小洞做甚?”
金光瑶抽抽搭搭地,勉强凑出一句话:“晚了,不能麻烦别人,娘亲说的。”
“那你哭什么,跌着了?”蓝曦臣翻看那双肉乎乎的小手,又蹲着去脱他的鞋,布鞋上破了个洞,沾了好些泥巴灰土,一根脚趾红肿着。他去拿药,却被金光瑶攥住衣角:“不疼。”
“肿了,你自己看看。”蓝曦臣蹙眉,声音也提高了。
金光瑶垂下头,一滴眼泪落在手心里:“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嫌我笨,不爱读书,还爱哭……”
蓝曦臣挨着他坐下,认真道:“涣最喜欢阿瑶了。”
金光瑶抓过他的手,放在手心看了又看,最后轻轻抠起来:“娘亲说了,我们会分开的,你要娶个好看的媳妇,我也是。”
蓝曦臣疑惑于孟诗为何会同他说这些,明明平日里都只教为人处世的,门房来报:“有人说来接小公子。”
金光瑶常出入蓝府,下人弟子都这么称呼他,而孟诗这些年,却从未踏足过。就像是金光瑶两岁时认祖归宗,她见了那个爱了半辈子的男人一眼,就带着小孩儿来到这里,过得清贫。
虽贫犹清。
她允许金光瑶同蓝曦臣玩到一起,却不允许自己因着孩子的关系折骨。
蓝曦臣把人送到门口,金光瑶一步三回头,先是忍着泪,后来走远了都能听见哭声。
仿佛他们就要分离似的。
……
小院空了。
也许更准确些说,还留了一张小方桌,上面一个拨浪鼓,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字也写得歪歪扭扭:“涣哥哥,阿瑶走了。这是你送给我的,娘亲说人活在世上不能欠别人的,不让我带走。你一定要好好收着,以后娶个和阿瑶一样好看的媳妇,生个小娃娃还能继续用……阿瑶最喜欢涣哥哥了,你要偷偷想我。”
“这纸太皱,是不是我看错了?”蓝曦臣问跟来的弟子。
弟子为难地道:“小公子是哭着写完的……”
是了,金光瑶其实不爱哭,孟诗教的好,他一惯是个懂事的,跟人打架鼻青脸肿也不会哭。什么时候会哭呢?孟诗打他手板,他要找蓝曦臣掉豆子:“娘亲又打我了。”这时蓝曦臣会拍着他后背:“没事儿,哥哥抱。”
还有就是听人说蓝曦臣不要他不喜欢他,就算知道是假的也会很难过,让蓝曦臣哄着睡。
最后就是分离,与蓝曦臣分离,就如昨日,就如这张纸。
他的阿瑶不见了。
……
云萍。
一辆马车驶在街道上,风无意吹开车帘,露出谪仙般的一张脸,眼若琉璃,唇如初瑰。车内檀香撩人,这无双公子目不斜视,只管手中画卷,引得多少女子遗憾。
突然马车被人拦住,掀开了帘子低声而语,没人听见说了什么,只知道这公子绽开笑颜,一声令下马车驶得飞快。
马车在学堂前停下,里面的人却多时未肯出来,车夫以为他睡着了,默默在一旁静候,忽而听见一声叹息:“他还会记得我吗?”
声极轻,轻得像从未说出口。
太阳开始落下,孩童熙熙攘攘相伴而出,蓝曦臣站在马车旁,总能得到或长或短的注视,他面上保持温润的笑,心里却一声一声打着鼓。
终于出现了两个人,并肩而出,左边的人三两句言语,右边的人笑着点头,蓝曦臣攥紧衣袖,又想冲上去又想逃。
这会儿左边那人已然发现他的存在,让另一人看,蓝曦臣目光灼灼地看过去,视线两相交汇,那人张着嘴愣在原地,蓝曦臣终抬步向他而去。
用嘴型唤着:“阿瑶。”
怀里撞进一个身子,蓝曦臣爱怜地揉了揉:“瘦了。”
“你怎么来找我了?你怎么才找到我?”金光瑶哽咽着。
蓝曦臣亲他的头发:“找你许久了,你都长大了,跟我回去吧,嗯?”
另一人呆呆站在那里,蓝曦臣揽着失而复得的人,甩过一个挑衅的眼神,车夫撇开头,大公子的幼稚不能看。
什么都没注意到的金光瑶吸吸鼻子:“娘亲去世了。”
“没事儿,哥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