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叙事诗

　　物是人非事事休，这句话其实只适用于渺小脆弱的人类；对于月亮来说，无论是一天还是一千年，在它的生命中都只如弹指一瞬。千百年来，它的光芒从未变化。若我与他也若只如初见……

　　今天是万圣节。东方的国家并没有庆祝万圣节的传统，所以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只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放下厚重的书本，窗外月光如水。家乡的景色也应该一如往常的浪漫吧……稍微有点想念啊。

　　随手拿起外套，又揣了一包糖，我走出家。

　　附近的密林深处没有生气，静谧灰暗的气氛却被月光冲淡了一些。在沿着缝隙撒下的朦胧里，突然有什么黑乎乎东西似乎一闪而过。特殊的日子里总是让人浮想联翩，一不留神就会联想到鬼怪之类的。希望那鬼还是不要下手，毕竟东方的鬼碰上我会水土不服的吧？或者他们都不过洋节的呢？

　　又往前走几步，草丛中开始传出飒飒的声音，定睛一看，叶子间横亘着一条纤细的腿，颜色惨白惨白的，比月光还冷上几分，看上去像是孩童的腿。大概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腿的主人一下把它收了起来，殊不知他这一动，把身形整个暴露了出来。

　　啊，果然是个小鬼。

　　我深深吸气：“你不用藏了，我看见你了。”

　　那若隐若现的弱小身影僵直着，犹豫着要不要露面。

　　啊，还是个胆小鬼。

　　我继续和他交涉：“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看，除了我自己，我身上什么也没带。你——”

　　“咕噜噜~”从那小鬼的身体里发出了对食物的渴求。我强忍住不笑：“小朋友，你是不是饿了？想要吃什么吗？”

　　没有回应。

　　我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

　　半晌，那孩子还是躲在草丛里，怯生生的露出一只浅红色眼睛：“我不是小朋友……我只是没有力量了，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有些高兴能和他搭上话：“那你需要什么？”

　　他所答非所问：“……你不怕我吗？尽管……”

　　“不怕哦，你到现在也没有要伤害我的意思啊。你现在需要什么吗？”我第三次重复了一遍问题。

　　“如果可以，能不能给我一点你的血，和爱？”他犹豫再三，说。

　　真是奇特的要求，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没听过这么可爱的要求：“可以啊，我要怎么做？”

　　他认真道：“给我一个拥抱就好。”

　　我失笑：”可是你缩在那里，我抱不到你啊。”

　　过了几秒——或许对于他来说过了一年——他才慢慢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慢慢走向我。

　　借着零散的月光，我才勉强看清他的容颜：红色的短发、浅红色杏仁眼、尖尖的耳朵、挺直小巧的鼻梁，唇间还挂着一颗小小的虎牙，典型的西方容貌。他穿得像只精灵，露脐的黑色短袖上系着大大的鲜红色蝴蝶结，黑色间夹着红色的裤腿挽起到膝盖下面，微微沾了点泥土。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背后那双像蝙蝠一样的小翅膀，枯弱得骨架鲜明。

　　知道我在看他，他不好意思的缩了缩翅膀。

　　“如果你明天还能过来，作为回报，”他摸摸鼻尖，小声的说，“我会还给你一片月光。”

　　我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心想，一个看起来连飞都困难的小鬼上哪能弄到一片“月光”来？我笑着微微摇头：“你叫什么名字？”

　　“Sei，S–E–I，Sei。一只来自卡瑞玟的血族。”他乖巧的模样惹人怜爱。我蹲下身，慢慢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拥抱。和想象中的一样，他果然又瘦又小的，突出的脊梁骨微微硌手。他身上也很凉，没有生命的热度。我尽量抱紧他，一点点把热量传递过去。

　　半晌，他松开我，轻轻捉住了我的手腕，认真的看着我。我点点头默许。

　　他伸出尖牙，在我的手腕上刻了一下，并不疼，只是麻痹感瞬间扩散，整条手臂都动不了了。

　　Sei很懂得适可而止，也很明白细水长流这个道理。所以不一会儿他就放开我，手腕上的小小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明天，明天一定要来啊。”他的目光里带着恳求。或许他真的有种特殊的能力，鬼使神差地我就答应他了。

　　“啊对了，”离开前我突然想起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歪头想了想，说：“Trick or Treat？”我微笑着从兜里掏出糖果，塞给Sei，转身踏上回家的路。

　　第二天同一时间，我按照约定回到了相同的地方。Sei早已站在那里等待，身形看上去比昨天大了好多。

　　“你是不是长大了？”

　　他笑得眼睛弯弯的：“嗯，力量在一点点恢复。”然后他张开手，捧在手心里的是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几只萤火虫。它们正一闪一闪的，和月亮交相辉映。

　　“这是答应你的，月光。”他的耳尖微微泛红。

　　我惊讶，现在萤火虫已经很少见了，尤其是这种蓝绿色的。我小心翼翼地接过：“谢谢你，真是很漂亮的‘月光’啊。”

　　然后我们彼此相拥，分享爱和血液。接下来的时光里我们都是如此度过。在温暖中，Sei的力量也快速恢复，已经褪去了青涩的模样。他也不在于满足为我“收集月光”，而是时不时就要抱着我在天上“溜溜弯”。那幅绝美的星光灿烂和从他胸口发出的温暖跳动，是我此生都无法忘记的美好。

　　直到有一天，Sei停住了索求，而是悲伤得看着我：“已经……不需要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以为我们会——不，我其实很清楚，我们都无法一直拥有彼此，只是我没想到分离会来得如此之快。

　　他没有说话，只是唰的一下张开了翅膀——那对长满洁白羽毛的、只是尖端微微染红的翅膀。我再次意识到现在站在眼前的是真正恢复、完全化羽的Sei了。

　　Sei避开了我的视线：“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矛盾的集合体，就像长短不一的指针，一点一滴中才有了我们。我们都是上帝用时间书写的叙事诗，曾经朦胧又美好。后来，我们变得不满足于纯白，于是开始相互残杀。愤怒的上帝堕化了我们，失望的离开了。”

　　“唯一实现自我救赎的方法，就是收集人类的爱，才能回到上面。而鲜血，只是我们维持生命的手段。这也是上帝的惩罚之一。”

　　“我等了很久，也走过了很多地方，却没有找到纯白色的爱。直到遇见了你，我才找到了我的救赎。现在，”他从背后变出来一个包裹，“这是为你准备的最后一份礼物。”

　　接过礼物的手微微发抖。

　　“还有一件事，很重要的事。我爱——”

　　“请不要爱我！”我打断他，声音开始哽咽，“请不要爱我……求你。”

　　没有勇气去面对他的悲伤，我抱着礼物盒，快速逃开了。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如此自私，用我短暂的生命去换去他的海枯石烂。那种悲痛绝望的爱情，痛苦到就是连最汹涌海水也冲刷不掉的执念。因为爱到了极致，所以我不能成为他的枷锁和束缚。于他于我，都是极不公平的。

　　眼眶涌出的炽热液体，打湿了礼物盒。我平复了一下心情，打开盒盖。躺在天鹅绒丝上的，是一串槲寄生。旁边垫着一张金色的信纸，上面的语言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母语：

　　“The pointer is turning all the time, crossing our parallel lines.

　　 And I have never regretted, only meeting you for a moment.”

　　沉寂的眼泪终于决堤。相遇相知很容易，而忘记，却需要一生。

　　然而错过就是错过了，人类永远无法拥有修改时间的力量。再后悔再不舍，也只能拼命向前。我们的时光短暂的不允许我们停下来休息。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那片密林。曾经的美好就像镜花水月，华而不实。我被工作生生扯回现实里，开始庸俗的忙碌。只是天气晴朗的晚上，我还喜欢望向窗外。无数次，一定是因为我太过思念，才会把路灯错认成月光。

　　然而直到最后，我都不明白我在为谁而活……

　　……

　　我好像做了一场噩梦。梦里的我彷徨无奈又痛苦，却想不起来前因后果了。真是奇怪的梦。

　　我从书桌前站起来，伸伸懒腰。手机屏幕还亮着：“开一下门，我在。”发送者的署名是Sei。

　　随手理理头发，我按下门把手。

　　“Trick or Treat！”装扮成吸血鬼的男友在门口站着，讨糖吃。我笑着把他拉进屋，躲过他亲吻过来的唇，塞了一块糖进他嘴里，然后絮絮叨叨的跟他讲着我的梦。

　　他耐心的听着，笑而不语。末了，他淡淡的说：“也许我拥有可以修改时间的力量，也说不定。”

　　“嗯？”

　　“可能是我走了之后放不下你，就跟上帝说让我变成人，重新遇见你呢……”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戳戳他：“你这一天天的脑子里都想什么呢？”

　　“你啊。”Sei把我拥进怀里，幸福的微笑着。

　　I have always believed that we will meet again, because you are my only narrative po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