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是一个说一不二，雷厉风行，我行我素……的能人！
在昏暗的房间里，有一张堆砌着很多棉被的床。他消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体就躺在那许多的棉被下。
房顶上，瓦片间的缝隙透过来零零星星的光，衬得那消瘦的小脸越发枯槁空洞。
声音很细微而且羸弱，许多年后，她似乎依然时不时听到那断断续续地声音在耳边萦绕，好像扭着她的心脏在撕扯，令她恐惧和负疚……
“给我……点毒药……！帮帮我……让我……死……！”他就那么一个人孤独地重复着那几句话，在他尚且能说话的时候。
她痛苦地看进母亲同样痛苦的眼睛里，她想做点什么，或者她祈求母亲去做点什么……
“难道真的毒死他？谁做得出来？”母亲碎碎叨叨地嘀咕，终究无力耷拉着头转身离开。
后来，他无法出声了，他的眼睛更空洞了，一如一副有皮的骷髅骨，那绝望无神的眼睛里也许是对死神热切的盼望和痴痴的祈盼？
他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给他喂的水直接从嘴角流到被子上。
他活着，仅仅从他微弱的呼吸可以确认他依然是一条生命，所以不能给他——死亡！
突然，一日，阴天，天空没有云，灰扑扑的仿佛下雨的前奏？
他竟然眼神闪光，主动伸手要拉她的手！她吓得一溜烟跑出去对门口的母亲说：“爸爸开始好转了，今天挺有精神！”
母亲黯然神伤了一会，淡淡说：“你会骑自行车，去外婆家通知外公外婆来一趟吧！”
“哦！”她一边应答一边形色匆匆就骑上了那个小自行车，风一样上了路！
那时候的路，到处坑坑洼洼的，路上到处是石头石子……
那辆旧自行车还是她那奄奄一息的父亲曾经精明干练时用一包烟和一个小偷换来的。
她一心只想着找人来帮帮自己受苦受难许久的爸爸，也许这一次能让他从此好转，然后再不痛苦了！
她很兴奋，以至于某一个下坡速度太快刹不住车子竟然一猛子直直地扎下去，摔得七荤八素找不着东南西北。
裤子破了一个洞，膝盖的皮破了，血珠子往外流，她没有觉得疼，直接无视掉身体的难受！
车把头给摔掉了，车子分成了两部分。
幸好不是第一次，她经验丰富，径直在路边就开修！
“这谁家的女娃，真够猛的，感情这么远摔过来，不疼？”马路边有个鱼塘，鱼塘边几块大石板上几个聚在一起洗衣服的妇女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议论起来！
有个嫌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娘们大约四十出头，身材圆滚滚个子矮乎乎的扯着大嗓门吼道“你娃看不出来，挺经摔啊！”
她不理会，仍旧低头忙活手里的活计，不能分神。
过路一男子，瘦瘦矮矮，火柴棍一样的小个子，顺路看个热闹，随口问：“咋的，摔了？”
“可不是摔了！从那老远呼啦啦就摔倒在我们眼门前了！”一边说一边指着那个长长的斜坡上的顶，扯着脖子，拧着身体指示具体的位置。
那男子顺着指示看了好一会，似懂非懂道：“真够厉害的，居然没伤着？”他用一双贼亮的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那个修车的女娃子，啧啧称奇。
“谁家的女娃，这么猛？”
“有点像高家的外孙女？”
………八卦的由头一旦开启，后续就源源不断！
好奇心就像一把尘封已久的锁，一旦开启就走源源不断的疑问像拉闸的洪水滔滔不绝……
“喂，你多大？”
“女娃，姓啥？”
“去哪里？找人么？”
“这女娃子，耳聋么？问你话呢！”
………一波接一波的问题下，她淡寞地自顾自修车，然后在很短时间里修得七七八八了，一个潇洒甩腿动作，上车，踩踏板，加速……风一样从一堆盯着她好奇的注视下离去！
外公家是独栋小院！后面郁郁葱葱的竹林三面包裹着一字排开的三间平房，房前一片石头铺成的院坝，院坝中间有大约七八步台阶往下就是石板路，石板路旁边就是常年有许多水的冬水田，类似一个小鱼塘，里面常年种着莲藕。田的一个角落里铺着一块大石板，平常洗衣就在那里！
安静的院子，紧闭的房门，风吹着树叶飘落的轻飘声仿佛近在耳边，没人！
说不失落是假的，她心慌而且急躁！
她赶忙一边大声叫唤一边迈开小短腿飞奔……
不知疲惫！
曾经，年幼时她经常这样张开嘴巴肆无忌惮地叫着外婆～～～
如今，年纪到底大了些许，有了些羞涩和忌惮，声音里压抑着急切和慌乱………
不知不觉中，她竟然已经在乡间的小路上走了挺远，迎面来的竟然是那群五短三粗没心没肺的洗衣妇女。
大家打量她的眼神里透着古怪！一个裤子衣服都因为从公路的上坡几个跟斗翻到路边擦破了的十岁小女娃。个子中等，瘦瘦小小，头发凌乱，脸上灰尘扑扑的，额头脸颊都若有若无地流着血珠子……
这女娃子看来确实有很急切的事情！
“着急忙慌的，你找谁啊？说不定我们能帮忙呢！”一个稍微干瘦的女人温声细语地问道。
“找我外公和外婆！”她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感觉自己似乎要白跑一趟了！
“叫啥名？”
“姓高！”她一边抹了一下眼角边的自以为的汗水，霎那间，半边脸成了红色。
女子忍不住后腿了半步，淡淡说：“好好说话，这里是高家湾，十个有八个姓高，除了外面嫁进来的！”
“我外婆姓银！”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个分贝，女子不自觉又后退了一步，淡淡说：“我听得到，不是聋子！”
她突然觉得很泄气更平添了些许沮丧，她绝望地抬头往那些偶尔就有一个两个人的田间地头望眼欲穿地看啊看！
“银代伦家的，我说看着有几分眼熟呢！”旁边一个女人附和了一声。
她的眼睛瞬间重新绽放光芒，那名字她自己几乎从来不叫，但是听别人这么称呼过外婆，有几分若隐若现的熟悉感。
几个女人侧身从她身边走过，一边好言好语劝慰她别慌，一边有条不紊地问她来龙去脉。
她还是心急，可是明明知道此刻着急也干不了啥事，只能压着自己的情绪，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这一对的活菩萨。
她们走得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也没有刻意说要帮她找人，也没有刻意拒绝说不帮，只是偶尔地就互相问问对方今天走过的地遇到过啥人，然后有一个人似乎开窍了一样扭头就冲着一个坡嚷嚷！
“那啥，你朝南崖田那边吼几声，问问那边的看到银代伦没？”
山坡上就吵着另一边嚷嚷，然后又有人嚷嚷，……
接力的呼唤越来越远，她感觉希望也越迷茫。
她起身打算就此离开，却被几个女人围住，七嘴八舌说：“慌啥，等等！”
外婆的小细腿好像踩着风火轮，从远处一溜烟跑来，女人们眼神好，老远就看到了，指着远处的田野跟她一个劲解释人来了，近了，快到了，就靠近了………
等待其实是很漫长的，及至于她本人已然放弃挣扎了，走也走不掉。胳膊被人一左一右夹着，几个女人里里外外把她困在人堆里。
她耷拉着头，绝望………
“丽啊，你咋来了？”外婆精神矍铄，虽然一路跑来，到还出气呼气都算匀静的。
“爸爸，突然有精神了，可能有希望好了，妈妈让我来找你！”本来很兴奋的，此刻消磨得只剩完成任务了。完全没有意识到眼前站的就是自己心心念念要找的人。
等她意识到外婆就站自己面前，准备开心时，外婆的表情令她开心不起来。
外婆眉头紧皱，嘴巴瘪得死紧，她一脸哀伤的想着什么，好一会儿慢慢道：“傻女娃子，下不在家守着你爸爸呢！叫别人来帮你找我们也可以的。”
可是………她想说话反驳的，却终究没有说话。
外婆一边转身一边走一边嘱咐她：“你快回去吧，越快越好，再晚怕送不了终了，你啊……我们会跟着就去的，你放心………”
送终？她懵懂无知地看着围着她的女人们，对那个陌生的词一无所知。
“你快点回去就是了，大人说啥听话就对了！”女人们突然不八卦了，也不叽叽喳喳了，淡淡催促她走，然后目送她离开，满眼同情………
她满脑子只有快回去这件事，莫名的就是觉得十万火急……
那些年的路总是上坡很高下坡很陡，好处是那些年的马路上车子很少，摔也就自己摔个七荤八素而已。
到了最好的那个坡，她忍不住看看自己已经擦破了的鞋底，来的路上为了急刹车用鞋子擦地下坡，鞋子一路冒烟终于在脚底火辣辣的疼痛感下算有点波折地停下来。这一次，继续？
多少年后，她依然记得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死也不怕的女娃娃，从很高的坡上弯弯扭扭地下滑到了路边的坑里，车龙头第二次掉了，车子在那天第二次摔成了两部分，她活着，所以拍拍身上的灰尘，若无其事在路边折腾好了那破破烂烂的小自行车一路风驰电掣地终于在天黑十分赶回了家。
母亲一个小凳子上坐着发呆，身体蜷缩，瞬间老态毕现，似乎正游离在遥远的未知世界。
她终究在那天透支了自己的勇气，此后经年，她再也没有骑过自行车，一直到三十七岁的某一天在一个旅游的地方重新骑上自行车闲逛了几十步，蓦然惊觉居然没有忘记这项技能，也是神奇。
那天傍晚，天阴沉沉的感觉会有雨，可是事实是一直到那个厚重的木盒子进了土，雨也没有来。
她走进了房间，拉开了电灯，昏黄的灯光下，那个干瘦如柴的男子睁着眼睛，无神并且空洞得一无是处的虚无。
她不知道近在眼前的是不是她从来没有靠近过的死亡。
如果是，好像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什么呢？
想想那些求死的呻吟，她竟然一点不害怕地慢慢靠近，伸出手将他的眼睛往下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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