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灵玉还在倒时差,颠簸了许久的胃一时半会塞不下那么多东西,他稍微捡了两口清汤便提前离开餐桌回房间处理工作了,只留下张楚岚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餐桌前食不知味的吞咽仆人精心准备的早餐。
菲佣捧着各色用品来来回回的在廊厅中穿梭,她们的脚步很轻,哪怕从张楚岚身边走过的时候也只能听到布料间轻微的摩擦声。视线和张楚岚对上的时候,她们会停下脚步,微微侧头冲这里的另一个主人程式化的微笑一下。
张楚岚不敢抬头了,他硬撑下了那一盘明显超出他平日饭量的早餐,在一种油腻的饱胀感中落荒而逃。
张楚岚的房间是他自己从这幢大宅子中随便挑出来的,还算顺眼的一间。不大,但是一天有大半的时间都阳光充足。出于以前的习惯,张楚岚很会利用空间,这间温馨的小卧室被布置的紧凑却不凌乱,确实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一个年轻的,讨人喜欢的omega之手。
他走进去,锁上门,跌跌撞撞的跪倒在床头柜前,从里面取出一支密封管牢牢的攥进手中。
柜门打开搅动的气流卷来雨后林间漂浮的沉厚木香——张楚岚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心跳平复下去一些后,他从一边的消毒柜中取出注射器,脱下外裤,抽出玻璃管里的复合液一气呵成的全部扎进了自己腿根的静脉里。
刚发育成熟的omega性腺非常活跃,这同时也意味着过剩的费洛蒙和极其不稳定的发情期。性别特征让他们的生理构造处于一个相对弱势的地位——上世纪末的平权运动兴起后,出于政治等各方面的因素,各国政府都投入了大量的资源去开发用于缓解情潮药剂,这些药剂如今已经随处可见,虽说效果不错,但终究还是会多多少少给omega的身体带去不同程度的损伤:比如情绪失控,发情期紊乱,甚至在长期使用抑制剂后造成的性腺萎缩甚至接崩溃的病例也并不少见。
同时,价格高昂的抑制剂目前基本只在上层贵族之间流动,平民omega的生活依然压抑,黑市中甚至出现了一条成熟的性腺切除手术链,每年的总交易额可以和毒品媲美。
抑制剂很快便被血流送往身体各处——张楚岚擦去额角的汗珠,他跌跌撞撞的爬起身,从衣柜中翻出了一套全新的内衣给自己换了上去。换下来的那条裤子被扔在洗手台旁的水盆里,上面被打湿了一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妙的甜腥气味。
如果不是被张之维看中做张家的孙媳妇,张楚岚可能都熬不过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发情期的第一天。
有些事情终究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张楚岚凭借天赋取得的成绩让他得以脱离贫民区最底层的人渣,被保送到最好的学校接受最优秀的精英启蒙教育;他的爷爷,父亲从小就特别注重培养他自保的能力,因而他始终都要比同龄人成熟许多,就算是在上层的夹缝中也并没有被真正的占过什么便宜。九岁那年,张家的家主找到张楚岚家,给他们提供了许许多多物质援助,还派人将他这棵独苗接进了精英私塾,张楚岚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张灵玉,比歧视和白眼对他来说更加重要的丰富资源让他在更狭窄的缝隙里触碰到了更多的阳光。十二岁他们举家搬迁到千里之外的另一片土地上,往后虽说颠沛流离,但始终也没有碰到什么熬不过去的挫折。
对于一个在底层出生的omega来说,张楚岚的人生轨迹相比而言已经近乎完美。可无论上天有多眷顾,张楚岚始终是以一个omega的身份狭窄的生活着,更致命的是,他就是那种先天就拥有比常人更脆弱的腺体,更敏感的体质的omega。
如果没有张家的物质支持——没有人敢去想象张楚岚这样密度的信息素在一个贫民居住区爆发的致命后果。
那股带着飘渺水汽的木香很快便让肿胀的腺体平静了下来,张楚岚红着脸洗掉了自己的贴身衣物,努力的尝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将衣服甩进烘干机里,擦干洗脸池,拿起气味遮盖剂把自己从上到下的喷了一遍。
浓稠的甜味和木香被遮盖剂一齐抹去。张楚岚收拾好衣着,带上房门,蹑手蹑脚的避开幽灵一样游荡的佣人朝着张灵玉的书房走去。
这是共有三层,第二层是他们夫妻的卧室,客房和休息区,张灵玉的书房在第三层,张楚岚在刚来的时候在管家的带领下草草参观过一次,因为听说张灵玉很在乎这里,所以他一直都没有敢再进来过,只是征得同意后摆满了顶楼的花房。颜色鲜艳的东西能让人的心情变好,张楚岚希望自己未来的丈夫能一打开帘幕就欣赏到这一院四季。
生活区充满了他在这里居住的痕迹。可是越往上,周围的陈设就愈加简洁,寥寥几件桌椅散的空旷又冷清。张楚岚在门口踌躇了许久——他推开大门走上阳台,张灵玉书房那面玻璃窗上的卷帘是牢牢关死的,光透不出来,也跑不进去,张楚岚只能跑回门前。
“笃笃——笃。”没有人应答。
“先生?我可以进来吗?”依然没有人应答。
张楚岚尝试着用书房门上的传呼机联系管家,忙音自动挂断后,张楚岚才想起来今天是管家回张家大宅汇报账目的日子,最早也要晚饭时才能见到对方了。外语还是他十二岁前学的东西,这么多年早忘的只剩几个单词了,张楚岚下意识的拒绝和佣人交流。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流落在某个孤岛上的幸存者,一无所有,迫切的想要去触碰什么真实的,温热的东西。
张楚岚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轻轻的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只开着桌上的一盏台灯,灯光调的很暗,张灵玉的外套草草的搭在椅背上,可是他却不在那里。这里没开暖气,很冷,樟木香中带着一点朦胧又柔软的水汽。张楚岚穿的很少,手脚一会儿就变得冰凉。
张灵玉斜倚在角落的沙发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棉质上衣,缩着身子,眉头在紧锁。他的手机屏幕亮着在一旁不停的“嗡嗡”震动,可是那人睡的很沉,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张楚岚瞥了一眼才发现是闹钟,纠结了两秒后,他按掉了震动。
张楚岚蹲下身,这是他在订婚后第一次这样直视着他未来的丈夫。
刚刚天台的北风将遮盖剂吹散了一些,一丝甜味从后颈裸露的腺体中散逸开来——张灵玉下意识的将紧锁的眉间舒展开来。
无论他们的心隔得多远,至少在生理上,他们是契合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对彼此来说可以称得上是完美伴侣的存在。
这也是张之维选择张楚岚的重要原因之一,张楚岚曾经为此感到无比的庆幸。
他用搓热的手心轻轻的碰了碰张灵玉手背上凸起的关节,那人皮肤冰凉,就像是在冰桶中浸过一遭。
张楚岚赶忙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张灵玉裹上。冷流立马渗进他的皮肤——张楚岚打了个寒颤,他忍住喷嚏,回头看见椅背上张灵玉草草堆叠的西装外套,便毫不犹豫的起身走去。
台灯下放着一份文件,要走近了才明显些,不厚不薄的一沓,正是张楚岚当时签订的那份婚前协议。
原件一共有两份,他的那份被收进了专门的文件袋里,此时正和他所有的重要证件一起压在床头柜的最底层,钢笔字受潮了就容易褪色,因此张楚岚还特意包了好几层,平时就算再惦记也舍不得拿出来看。张灵玉桌上摆着的这份是复印稿,那上面用红笔勾画出了一些张楚岚没有细看过的段落。
红色很鲜明,张楚岚被那份反复勾画的文件不自觉的吸引了过去。
身后安静的角落有衣料轻微的响动——张灵玉突然从空虚的梦中惊醒,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身上的衣服他没见过,但是那上面的溢着甜味的信息素又好像似曾相识。房间里是熟悉的昏暗灯光和冰冷的空气,有个人安安静静地挡住了一小半原本能照射到这里的灯光,单薄的,柔软的沐浴在台灯暖黄色的光晕里。
他的未婚妻——张灵玉想起来了,张楚岚。
他正在看他桌上那份释读到一半的婚前协议,那人鼓起腮帮子往指尖被冻得泛红的双掌内轻轻的吹了两口气,然后快速的搓了搓,看上去比哈这口气前要满足很多,样子有点像只被冻坏了的仓鼠。
十九岁……张灵玉看着将手中的外套挂在小臂上站起身来,没刻意放轻动作,起身的动静惊动了不远处的人。
张灵玉的书桌旁其实有一个小小的架子,黑暗中确实看不分明。张楚岚本来就在心虚的偷看,被张灵玉的动静惊动,他吓了一跳,向后退时碰翻了架子上一个小小的相框。
“小心。“张灵玉伸手按开墙上的顶灯开关,书房里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
“抱歉先生。“坚硬的拐角一下子狠狠的磕在大腿上,腿边传来“咣”的一声轻响,听上去是有什么倒了。手忙脚乱间,张楚岚忘了改口。他红着脸去看自己撞到了什么——原来他身后还有一个比书桌稍微矮一点的乌木置物架,下面带着滚轮,他这一碰撞倒了一个相框,相框又砸乱了张灵玉原本摆放整齐的钢笔,钢笔又拨动了一下旁边放着的半瓶墨水,现在那瓶墨水只差一点就要从架子上落下去了。
张楚岚把墨水推回去,一边不住道歉一边蹲下来替张灵玉收拾起来。
他扶起那个相框,拨开后面的支架让它重新站立在木架最显眼的地方。
张灵玉走了过来,他想说“没事”,可是张楚岚却正盯着手中的相框出神。
那是一张拍的很模糊的照片,放大了很多倍后的五官虽然没有那么清晰,可是也足够能让人辨认出这张合照中的一对身影。
对着镜头大笑的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漂亮到甚至能让人觉得这样年纪的女孩竟是有些——媚的。
溪水迸溅,阳光洒落,她光着脚丫踩在石头上,对镜头比着剪刀手,明媚过身后的一山葱茏。
而张灵玉正站在女孩身边。
他肩上挎着一只有些过于可爱的帆布包,肩膀抬的很高,似乎是在努力不让身下的溪水沾上布料。张灵玉外侧的手又些拮据的提着两双湿漉漉的凉鞋,而另一只手却偷偷的藏在女孩的身后,小心翼翼的替她用指尖卷起了被溪水沾湿的发尾。
照片里的人都很年轻,甚至年少。
张楚岚盯着那张看上去有些年头,却被保存的很好的的照片。
那幅画面过于美好,他甚至能隔着时空嗅到山间阳光,水汽和新木的味道。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