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顺其自然,其实一点都不是,而是实在别无选择的选择,才会如此。
………
走了大概不到十几米远,季茀又折回来了。
“嗯…那个…”季茀欲言又止。
“哪个?”
“就是……”
季茀看了萧辞沐一眼,似乎是想说什么,可还是没说出口。
“唉你倒是说啊!”
萧辞沐的那一双丹凤眼都急地挑到眉梢了。
季茀经过万般斟酌,终于启口
“我想回去看看……”
沉默良久,萧辞沐说
“走吧,一起。”
走回国公府外围,再拐个弯,就进了那个园子。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棵柳树,那是整个国公府中唯一的树,莑鹔都人认为在府中种树不吉利。那树紧靠在断墙上。树皮被烧得焦黑,柳枝软趴趴的垂着,阅尽沧桑,但还它活着…每当春天来临,就飘下千万柳絮,飘到国公府的每个角落。如今是秋天,已经没有柳絮了。那柳絮在春天落了几千次……都在等着他呢……
他终于来了,来到这个他夜夜都梦见的地方,梦见那几个永远也忘不掉的身影,梦见府里那四角天空…纤尘不染,没有喧嚣…可梦,终究会醒。
季茀踏上那四级大理石台阶,想要伸手去抚摸那褪了色的大门,指尖还没有触碰到,就猛烈地颤抖了起来。他想打开这扇门,却又感到恐惧。一道门,隔着两个世界,太久了…太久了…
这一刹,萧辞沐觉得季茀很卑微,很可怜。
可怜的就像自己。
萧辞沐看似多情,实则无情。不同于季茀的阴险狡诈,他冷漠,冷漠到了极致。即使是季茀成了他达到目的的绊脚石,他绝对会想尽办法除去这个绊脚石,用尽任何手段。即使季茀直接死在他面前,也绝不会有半丝怜悯。心如荒原,寸草不生。
他和季茀都把对方当棋子,不过是个互相利用的工具,等到没有用处了,随意摒弃。他们也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保持着一个应有的距离,可这个距离,却在昨天晚上彻底打破。
不是他变了,是季茀变了……不,或许,季茀也没变,他本该是如此。在这场局中,季茀也是:冷漠毒辣的,可季茀就如同深陷泥潭的人,为了活着出去,不得不将别人的尸骨当做垫脚石,季茀是痛苦的,因为,他曾经幸福过。
萧辞沐苟活二十余载,支撑他活下去的便是那沉淀了十几年的仇恨,他甘之如饴。
可那个瞬间,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交织着,从心中弥漫开来。他可怜季茀,也是在可怜自己,他从季茀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季茀和萧辞沐……都是没人稀罕的……
萧辞沐拍了拍季茀的肩,从僵硬的脸上强行挤出一个微笑,说
“没事儿,进去吧!我陪你,哈哈…我们是朋友啊!不你说的么?”
朋友……多么陌生的一个词啊……
萧辞沐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不……”
萧辞沐的心凉了半截,手指紧紧篡住衣角,一手的冷汗。
“不了,殿下,回去吧。”
呼…萧辞沐长舒一口气。
“行,你开心就好。”
走的时候,萧辞沐无意间在那烧的黝黑的青砖地上瞥见几个脚印,那地方连着墙边角落,不是很容易被发现,但萧辞沐还是看见了,焦黑的墙角上有一小片白印,很是刺眼。
哦?奇怪了,我记得我没走那里啊,季茀好像…也没有…见鬼,难不成…有人来过?萧辞沐心想
萧辞沐又摇了摇头,把这个奇怪的念头甩出去。
怎么可能,这破地方,谁会来?算了,可能…可能是之前季茀不小心蹭上的吧……
可是他好像真的没有看到季茀到那块地方去啊…算了算了,季茀知道了,又要乱想,若耽误了明天的大事,可就不好了。
“殿下,明日几月几?”
“延永十七年十月十日。”
“那便没错……就是这天。”
萧辞沐不明所以
“哪…哪个?”
季茀轻笑两声
“萧承颐的忌日。”
萧承颐,莑鹔三皇子,萧策长子。是当朝皇后蓝轻蕴的唯一个儿子。性格阴沉不讨喜。而对于季茀来说,他就是个不定时的炸弹。当朝皇后之子,这个理由,便足够萧辞沐恨他。
使季茀下决心杀死他的是:萧承颐知道季茀老底。
萧承颐但却不知道自己知道,也不明白那件事的重要性。而萧辞沐恨他的原因呢,是萧承颐是最有可能接班太子的那个人。
萧策心思重,把太子之位空了十几年,唯恐哪个儿子存着什么“不正当”的心思。就这样,皇子们“和平共处”了十几年。明面上萧承颐是最有可能接班的那个,但其实并不然。萧策不喜欢城府深沉的萧承颐,也不喜欢花花公子萧辞沐。他喜欢能够一眼看透的那种,比如…皇幺子萧昀昔。
萧昀昔是个愣头青,不需要防备,而萧承颐,越快处理掉越好。
延永十七年十月九日午时午朝。
沈于纠结着绞着自己的手指,眉头紧锁,仿佛要做出什么重大的决定。
“午时已到——上朝——”
太监尖锐刺耳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师傅!
沈于忽然看见了林泯周匆匆赶来的身影,差点喊出声来。太好了,太好了,一定要跟师傅说,哦,对了……上朝了,晚了。
林泯周,钦天总监,上上周告假回老家,本是该后天才到的,可不知为什么今天就回来了。林泯周已过了不惑之年,可在朝廷里的存在感不到0.00…1,钦天监天向来都是这样的,从来没有上报过一个有用的观星情报,可观星阁这个机构都一直都在,也是奇怪……
“无事退朝——”
明天,就是明天,再不说,就彻底来不及了。
沈于看向林泯周,林泯周也看着他,摇了摇头。这是什么意思?沈于想尝试解读,可失败了。
“臣有奏。”
说这话时,不仅皇帝的眼睛看着他,就连大臣的几十双目光都在盯着他,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发抖。毕竟,钦天监上奏这事,打自第莑鹔十九个正值壮年钦天监突然暴毙身亡后,已经几十年不见了。钦天监上朝不说话,似乎已经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而沈于,就是打破这个规矩的人。
季茀和萧辞沐感到大事不好。季茀紧盯着沈于,萧辞沐看沈于的眼神,就像是猝了毒的钢针。而林泯周,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沈于自然也发现了这几道灼热的目光,他又抖了抖,感觉脊背发凉。
“臣昨日——”
“臣昨日夜观星象,天下盛安太平,只是北莹星有些异象。”
林泯周打断沈于的话,说。
沈于一脸惊愕地看着他,怎么会!自己推算的每一个步骤都是林泯周亲手交给他,亲口告诉他的,自己推算了千百遍,怎么可能有误!北莹星异象,秋季根本没有北莹星!这也是林泯周亲口告诉他的!
皇帝一开始看起来有些不满林泯周打断沈于的话,后来不满,逐渐被好奇代替。
“哦?北莹星异象?这是何意?”
“灾患在北方,不过问题不大,派些小兵镇压即可。”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林泯周和沈于。毕竟,这俩是几十年来第一个敢说话的钦天监了。不过…希望他们懂得适可而止,在皇帝的印象中,林泯周是个懂事的。
当林泯周打断沈于的时候,萧辞沐和季茀已经放下心来了,毕竟,这是个懂规矩的。不过刚才的惊险,还是让两人心有余悸。
其实钦天监观星,是很准的,但从来没有说准过,准确的说,应该是从来不敢说准过。
午朝后,季茀决定教一教沈于规矩,让他懂得该怎么做人。萧辞沐觉得他就是自投罗网,可季茀认为他们没有布这个罗网的能力,沈于不能,林泯周不敢。季茀加快了脚步,赶上沈于。
“沈大人,午安。”
沈于似乎很惊讶季大人跟自己这个官阶低他好几品的人打招呼,怔住了。
他做出一个中书大人的招牌微笑,嗯,确实温和,可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友好。季茀突然凑近,在沈于的耳边说
“沈大人知道,为什么国师历来短命吗?呵呵,祸从口出啊,你这么年轻,就这么有成就,很不容易。”
他一语双关的说。
“别为了一些不应该的事情就送葬了前程。”
沈于愣在原地,等回过神来,已不见季茀身影。
观星阁中。
林泯周眯着一双眼睛,盯着沈于。
“师傅……”
“季中书跟你说什么了?”
“我…我…”
林泯周冷笑一声。
“沈沉云,你糊涂啊!”
沈于抿着发白的嘴唇,一言不发。
“你说出来,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莑鹔!”
沈于说这话时,眼神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唉…朽木不可雕也!沈沉云,这事你捅出来,能改变什么吗?不能!反而会招来杀身之祸啊!”
沈于对眼神又变为迷茫。
“孩子,身居高位的大臣们,无论是清官还是奸臣,都心机颇深,为一个小小的莑鹔,得罪天天见面的同僚们,你说他们会愿意吗?灾患,呵呵,哪里来的灾患,人为的!你坏了他们的好事啊!官场上的那些大官们,表面上打着为朝廷鞠躬尽瘁的幌子,实际上,一旦牵扯到自身利益,那么官场上互相包庇,狼狈为奸的现象便会出现,你孤身一人又怎么和他们斗?这就是官官相护,这就是官场上的规矩!”
望着呆怔住的沈于,他又叹了一声气。林泯周的话一针见血,叫人无法反驳。
沈于失神的喃喃
“那……那就要由着他们祸害天下苍生了吗?”
林泯周冷笑道
“先顾好你自己再说吧。”
“天下苍生……”
林泯周深深的叹一口气,道
“孩子,这都是官场上的规矩,你要学会习惯…我们管不了那么多,顺其自然吧……”
又道
“还有,沉云,季茀这个人,千万千万要小心!”
林泯周一辈子也忘不了季茀害死徐若顾那毒辣的手段……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季茀看自己时,嘴角那深意的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