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世良这几天过得有些不是滋味,妻子年氏前些日子诊出了孕脉,原本是喜事一桩,他立即写信通知了远在京城的阿爹隋远侯和阿娘安福大长公主报喜讯,可就因为这个喜讯,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烦恼。
和往常一样,邹世良出门喝了早茶,会了文会了友,走下清风居那长长的阶梯时,他脸上轻松的神情逐渐变得沉重。小厮牵来马,他在马边上站了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先不回去。
离秦王府不远的街道上,秦王一马当先,黑色斗篷随风扬起,身后跟着连城和一众暗卫,连诀被他留在了落梅庄保护严雪的安全。想起严雪,他脑海里又浮现了昨晚她在他身下承欢的动人模样……秦王深吸一口气,不敢再想下去,否则他怕自己会立即拨转马头,往城外飞奔。
邹世良催着马儿慢慢走着,远远看见秦王府门前黑压压的一片,走进了才看清,原来是秦王和他的暗卫,他立即跳下马,小跑上前。
“王爷安好。”邹世良长揖到底见了礼。
秦王斜着眼打量他,脸上似笑非笑,“你不在家陪伴年氏,怎么到这儿来了。”
“王爷您快别说了,就因为这事儿,我现在连家都不敢回。”邹世良苦着一张脸,好像秦王当真说到了他的伤心处。
王府前院的花厅里,圆桌上摆着几碟子精致的小菜,秦王和邹世良对桌而坐。邹世良写了满脸的郁郁寡欢,还未动筷就先自斟自饮了好几杯。
“和年氏闹别扭了?”秦王端起酒杯呷了一小口。
“………哎”邹世良连连唉声叹气,一仰头又喝尽了杯中酒,“王爷知道,年氏前不久诊出了喜脉,我一高兴就想着给京城的阿爹阿娘报喜讯,可谁曾想,阿娘怕年氏身子不便不能尽心伺候我,硬是给我塞了两个小妾……”邹世良哭丧着个脸,一个劲儿地灌着酒。
“享齐人之福,你应该高兴才是。”秦王疑惑地看向邹世良。
“我哪有这命享齐人之福,年氏最容不得的就是我纳妾,这下好了,一来就来了俩,还是两个不安分的,把府里闹得乌烟瘴气,年氏和我吵和我闹,说这是我早就盘算好了的,差点动了胎气,我现在就怕回家,一回去就被几个女人吵得没完没了……嗝……”邹世良痛苦地挠着头,神情不像有假。
秦王抿着酒若有所思,若是换做严雪……他突然心里没了底。
“夫人……贤惠大度……嗝……王爷自然没有这些烦恼,您先忙……嗝……我找尹先生喝酒去……”邹世良显然是酒多了,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扶二爷去厢房歇着,等他酒醒了再送回去。”秦王吩咐连城道,连城立刻唤来两个小厮架起邹世良出去了。
秦王看着人出去,慢慢给自己斟满一杯酒,并不喝,而是拿着酒杯定定地出了神,严雪从不计较西苑的姨娘,她还把他往别的女人那儿赶过,她说他要是厌烦了那些姨娘,她就再挑新人给他送去……她当真如此贤惠大度……?秦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半晌叫来连城附耳交待起来。
进了腊月,一场接一场的雪洋洋洒洒,梅林里梅花开得正盛。午后阳光灿烂,严雪裹着厚厚的貂绒斗篷,带着莲心去了梅林,将含苞待放的枝丫剪下,带回去插瓶。纵是暖融融的太阳也抵不过漫天积雪的数九严寒,才在梅林里逗留小半个时辰,严雪已经冻得浑身冰凉。
“夫人也是闲不住,这么大冷的天不在屋子里待着,非得出来受冻,让王爷知道了又要心疼一番。”莲心刀子嘴豆腐心,一边数落一边脱下自己身上的斗篷裹在严雪身上。
“要心疼也是你和黄嬷嬷心疼。”严雪不以为意,他心里装的永远都是天下,哪里会真正心疼她。
“夫人真是不解风情,王爷冷落那些姨娘,每日来回隆安府和落梅庄,不就是为了见夫人一面。”莲心这些日子看在眼里,有些为秦王抱不平。
“你究竟是谁的丫头?”严雪气闷,她的丫头竟帮着他说话。
“当然是夫人的丫头。”莲心笑嘻嘻,谄媚地挽上严雪的胳膊,“夫人顺着爷一些,把爷哄的高高兴兴,岂不皆大欢喜?”
“我……你……气死我了!”严雪不理莲心,自顾自往回走去。
黄嬷嬷正拿着本小册子在核对王府送来落梅庄的月例银子和各色吃食布匹,看见严雪一头扎进上房,赶紧放下手里的册子,传热帕子,热汤点心。
“外头真冷。”屋里暖意融融,严雪脱了斗篷,喝了热茶,又接过黄嬷嬷递来的暖手炉抱在怀里,这才缓过一口气。
“正想跟夫人说,王府大管事连喜刚才亲自带人来了庄子,送了这个月的月例银子和一应物什,银子比上个月多了一倍不止,连其余吃穿用度都好了不少。”黄嬷嬷脸上喜气盈盈,显然对这样的安排极满意。
“王爷来咱们这多了,底下人自然上心。”严雪不以为意,这些她不在乎,倘若他不来扰她清净,就算每日粗茶淡饭她也愿意。
“理是这个理,夫人得趁王爷现在的新鲜劲儿,赶紧生个一男半女,在这府里也就站稳了脚跟,往后不管抬进来多少新人,都压不过夫人去。”黄嬷嬷越说越兴奋,严雪的脸色却越来越差。
“嬷嬷!我可是吃了断绝子嗣的药的……还怎么生?”
黄嬷嬷哑然,那药还是她替夫人弄来的……“不生也没什么,有了孩子就要为孩子操心打算,夫人无牵无挂倒也自在……是我……太看不开……”
两人再无话,屋子里有了片刻的寂静,莲心插完剪回来的梅枝,端了银耳莲子羹进来,严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勺子,望向窗外怔怔地出了神,天不知不觉阴沉下来,看样子又要下雪了。
小丫头掀帘进来,屈膝禀报道,“夫人,连城来了,正在院外候着。”
“让他进来。”严雪淡声吩咐。
小丫头领了命,屈了屈膝下去传话,不一会儿,连城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屋,跪倒磕头请安后,度着严雪的脸色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夫人,爷遣了奴才来知会夫人一声,陈姨娘孕中不适,爷今天留在王府陪陈姨娘,就不过来庄子了。”
“这样的小事你打发小厮过来传个话便是,何须你亲自走一趟。”严雪笑着说道,这让连城略感惊讶。
“爷让奴才来传话是奴才的荣幸,奴才万万不敢怠慢,谢夫人体恤。”连城的头垂得更低了。
“陈姨娘的身子要紧,我这儿请爷不必挂心,眼看又要下雪,你快赶回去复命吧,等天黑了路不好走。”
“是,奴才告退。”连城边说边躬着身子倒退出去。
连城走后,黄嬷嬷在炕边坐了,拉过严雪的手轻轻抚着,眼里的伤感越来越浓,“是我老糊涂了,还是夫人看得通透。”
“嬷嬷,我一点都不难过,他来,我敬着他,他不来,我乐得清闲。”严雪反手握住黄嬷嬷的手,笑着宽慰道。
“好……好……咱们就在这庄子里,嬷嬷陪着你,过咱们自己的日子。”黄嬷嬷忍回上涌的泪意,她的姑娘小小年纪,心境竟这样老成,看事情比她这个活了大半辈子的人都要通透明白。
没过多久,阴霾的天空开始飘起雪花,到了晚上,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秦王负手站在书房的窗下,想着连城刚才的回话,他心里好似堵了一团湿棉絮,不痛不痒,却闷闷地难受。连城说她看着不像生气的样子,非但没有生气,她还让他留在王府好好陪着陈氏,她的贤惠与大度让他心生不安,他努力回忆着从前,从前的她是怎么对待他的妾室的,可是,从前的她在他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她只是他得到天下的一个工具,他从来不在乎她的感受,以至于她失去孩子后的郁郁寡欢,他都不曾过问。可是现在,她一个皱眉,一滴眼泪都能牵动他的心……夜深了,她向来畏寒,没有他在身旁给她取暖是否睡得安稳?她要是真的以为他为了陪伴陈氏而不去庄子,会不会一个人暗自伤心落泪?一想起醉酒那次她的眼泪,他便再也按耐不住,冲出书房,冒着寒冷的风雪,策马出了城。
临近亥时,庄子的大门前热闹起来,冰天雪地的夜里,秦王突然到来,把门房折腾得人仰马翻。
秦王大步往严雪的院子走去,进了院子,他没有走两边的抄手游廊,而是直接穿过天井,上房门口当值的婆子以为自己眼花,等秦王走到了门前才慌忙跪下行礼,秦王没有理会,径自掀帘走了进去。卧房门外,莲心坐在小兀子上做着针线,看到秦王进来,立刻屈膝见礼。
“夫人睡下了?”秦王甩开斗篷小声问道。
“夫人下午在梅林里剪梅枝冻着了,喝了姜茶早早就歇下了。”莲心被秦王的气势所压迫,小心翼翼地回秉道。
“准备热水,我要沐浴。”秦王本想立刻进屋看她,但想到她着了凉,自己又是一身的寒气,还是先去洗一洗的好。
屋里留了一豆烛光,严雪蜷缩在锦被中,柔软的长发铺洒在枕头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拢出一片阴影,像两把小扇子,显得静谧又安详,秦王在床边立了片刻,掀开被子躺到她的身边,将她揉进了他的怀里。
严雪猛然惊醒,惊恐地望向身边的秦王,纤弱的身体微微抖动。
“别怕,是我,别怕……”秦王的心募地一紧,慌忙搂着她安抚道。
严雪平静下来,疑惑地看着秦王,“爷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怕你一个人睡不习惯,这些天都是我给你暖床暖被窝……雪儿,你身上真香……”
“陈氏好些了?”严雪往后躲了躲,却又被他欺了上来。
秦王窒了一窒,讨好般说道,“雪儿,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
严雪觉得不可思议,一下子推开秦王坐起了身,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
“怎么了?”秦王也坐了起来,伸手想要揽过她,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陈氏有了身孕需要爷多关心,西苑的其他姨娘也等着爷去看望她们……爷日理万机,不必每日辛劳到这庄子里来……爷……”严雪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说到最后有些语无伦次了。
秦王语塞,脸色逐渐灰败起来,她醉酒的时候明明说过,她想要一个他们的孩子,可她不能要……她究竟在害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