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拾肆

“少绾……”颜舜眸中泪光点点，眼前的少绾神色安宁，立在几步开外，一头青丝盘在脑后，头戴凤冠，身着红衣，分明是她们决裂那夜的装扮。

颜舜细细看着那件嫁衣，广袖长摆，百鸟朝凤纹，攒珠赤金线，虽不够华贵雍容，亦无几分别出心裁，却是少绾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少绾不善女工，待到她和墨渊的衣裳完工之时，一双惯握刀剑的手早已落满了针痕。颜舜心疼之余，也曾酸溜溜地问少绾，墨渊有她亲手做的衣裳穿，来日自己出嫁之时，不知能不能有幸将少绾的手艺穿在身上？

她记得那夜的，她满心欢喜地去找少绾，原本是打算告诉她，自己已允了折颜的请婚，待她与墨渊大婚结束，再过些时日，就要请她和父神主婚，把这桩顶顶要紧的事情给办了。一想到少绾与自己皆会嫁与心爱之人，颜舜便十分开怀，可当她雀跃地推了门进去，少绾却以她从未见过的，深沉冷漠的目光瞧着她。

少绾说，父神其实并不赞同她与墨渊在一起，比起她这任性恣肆的魔尊，他更中意自己的关门弟子颜舜，如今好容易促成了这桩婚事，她希望颜舜知恩，离墨渊远一些，勿要横在他们中间。

颜舜被这番话深深刺中，少绾是自己一生最为崇敬倾慕之人，竟会如此看低自己，她说出这样伤人的话，竟是为了墨渊，为了一个男子。

颜舜心内寒凉一片，四海八荒众生芸芸，唯有少绾是她认定的亲人，十数万年浓于血缘的情谊，竟抵不过后来认识的一个墨渊，如今她这样误会自己，甚至连一丝辩解的机会也不愿给予，实在令人失望。

随后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时的自己，只顾着临水自照顾影自怜，为逝去的与少绾的情分神伤不已，却未曾想过，少绾那样反常，会否是另有用意？

若自己能转念想一想，觅得哪怕一点点端倪，后面的事情，又还会不会发生？

自己负气离去的那夜，少绾望着自己渐行渐远，心中是否比自己更加哀恸？

她禁不住一步步走向那幻影，待到渐渐走近了，却见少绾眸中烟云溟濛，神色迷惘。

颜舜不由得停了脚步，此时她距她，不过几步之遥。眼前的少绾，凤冠霞帔，妆容明艳，颜舜知道，少绾不喜铅华染身，甚少认真装扮自己，可是大婚那日，她一定会像所有离阁出嫁的女子那般，盘起长发，启开妆奁，拈一点螺黛，蘸一抹脂红，将满心的喜悦与期待细细描入眉眼。

颜舜眼中氤氲着湿漉漉的雾气，抬眸望着少绾。微风拂过，少绾鬓边的金方扁钗流苏轻摆，沙沙地拂在面上，眼帘半掩，仍是一脸迷惘之色，她望着她，轻轻开口：“颜舜，你不是走了么？”

颜舜含泪绽出一个饱满的笑：“我没有走，我不会离开你的。”

“你没有走么？”少绾喃喃道，偏着头想了想，眉眼微微蹙起，“可是，我对你说了那样的话，你一定很是难过。”

颜舜紧咬住唇，死死忍着眼底汹涌的泪，声音哽咽：“我不会走的，少绾，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少绾眸中透出浅浅笑意，向她伸出一只手。

颜舜残余的一点坚强刹那间分崩离析，她望着少绾，望着那双看着她时永远温和的眼，清泪骤然滚落。她很想抱一抱少绾，在她小的时候，少绾便是她的整个天地，守护着她的日升月落，为她挡下所有风雨，可是现在，少绾她看上去那么孤寂，那么单薄。那日她眼睁睁看着她羽化，急急伸出手去，却只触到了点点流风，凉薄，清冷，寒彻骨髓。

一点冰冷的光芒自眼前闪过，颜舜有一瞬间的恍惚，往前的步子骤然停下了。

四周忽地一派寂静，静到可以清楚听见利器穿透骨骼，撕裂血肉的钝响，颜舜垂眸瞧着插入胸膛的匕首，那里仿佛绽开了一朵血色桃花，淋漓的血自刃间蜿蜒流下，在衣衫上染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

颜舜缓缓抬起眼帘，仿佛全无痛觉，少绾就在她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她深深思念的，唯一的亲人。

“你说你会陪着我，”少绾握住刀刃的手缓缓用力，从容地往里刺进一寸，再进一寸，唇角勾起一抹明朗的笑，“可是，我已经死了啊。”

“我知道，可那又如何呢，”颜舜的声音低低地，带着呜咽的哭腔，“少绾，我早就想好了，我不会再和你分开，即便是死，我也陪着你。”

“我唯有你一个亲人，你不在的话，我不知道怎样回家。”颜舜握住少绾的手，缓缓用力，刀身全然没入胸口的一刹，她含笑揽住少绾，“我四处流浪，本该无声无息地死在荒野，是你给了我一个家，少绾，外面好冷，这次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在孤寂冷清的长眠后，她终于能再度抱住她了。颜舜染血的手缓缓抬起，想要触碰眼前少绾的面颊，“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耳畔风声凄凄，似一曲悲意宛转的鲛歌，颜舜恍惚间忆起，南海鲛人的歌声，少绾曾带她听过的。那时少绾心中潇洒清明，而她则是不懂七情六欲，一人一兽坐在海中陈卧的一块礁石上，皆是一脸从容淡静，而她们身后，随行而来的奉行已听得泣不成声。

颜舜静静抱着少绾，似乎回到了那个时候，一顶皎洁的圆月下，一汪碧海沉沉无际，有善歌的鲛人半隐在海里，低声吟唱，对月流珠，那时她满足地窝在少绾怀中，仿佛一切的忧愁与痛苦都隔绝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之外，一切烦恼与风雨都与她无关。

天际处，遥遥有桃花纷飞落下，妖尊唇角含笑，抬起的手在触碰到幻影的一瞬间无力地垂下了。

颜舜缓缓闭上眼，头顶之上，幻境织出的结界迸裂崩析，渐渐还原出三重天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