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舜暗忖,大约是折颜出现得意料之外,又久违地被他拥在了怀里,故此气势大减,否则从自己这里看过去,当年一箭令少绾和自己双双殒命的墨渊何以一派从容淡定,完全瞧不出一丝惭愧之色?那般神色,看着不像是欠了命债的,倒像个坐着等收债的,委实可恨。
讨债这个事,须得追债的和欠债的双方都有一个合宜的反应,但如今追债的很在状态,欠债的却一脸云淡风轻,就差没对着她来一句“多谢夸赞”。
颜舜眸中慢慢燃起怒火,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若自己突然发难,有没有可能将无耻的墨渊直接切做八段,以及将墨渊切做八段之后,是剁细一点拿去喂二郎真君手下那只哮天犬呢,还是费点心将他做成长明灯供在少绾的墓前?
颜舜正出着神,自方才起便一直浅目望着她的墨渊忽然于一派从容淡定中开了口。
“你回来了。”
颜舜一怔。
从前父神令墨渊教她占卜,因着对这个打母神肚子里生出来的、自小未曾吃过半点苦的公子哥儿十分看不惯,颜舜动作一贯磨蹭,一炷香的路程往往被她活活磨作个把时辰,墨渊每日都坐在院中一株最为繁茂的菩提树下候她,见她慢吞吞地蹭进院来,也不生气,只伸手帮她把桌上预备好的演算本翻开一页,温和道:“你来了。”
时隔十九万年,在他射杀了她和少绾之后,他仍用那样的目光看她,用那样的口气同她说话,仿佛一切未曾发生过,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
颜舜想,墨渊毕竟不是东华,在装蒜一途上,应是没什么造诣的,莫非当年他把少绾同自己一并弄死的背后,其实另有隐情?但究竟是有什么隐情,墨渊他才非要把自己的老婆和半个徒弟一并弄死呢?
颜舜目光移了移,不经意落在墨渊腰间。墨渊今日毫无新意地穿了一身一丝不苟的白衣裳,腰际却不伦不类地悬着一枚花里胡哨的矜缨,上面粗大的针脚霸气横秋地外翻着,极像是少绾的绣工。
他怎会留着少绾绣给他的东西?
颜舜微微蹙眉,不意对上墨渊澄澈无波的眼眸,心头疑惑更甚。自感气势正无可挽回地趋于萎靡,颜舜不禁在心底叹了一声,自己果然没什么讨债的天分啊。
颜舜一面叹着气,一面将视线稍稍移开,手指绕过垂在臂间的绫带,若有所思地垂下头,一时无话。
离得最近的折颜却是一惊。
在折颜的记忆里,在暴力和雄辩之中,颜舜对前者的推崇远胜于后者,是个能动手决不动口的人,因此他相信,颜舜此时一言不发地握了溯光绫在手上,便是要同墨渊你死我活地打一架,诚然颜舜打架的本事颇为高超,但此时若在天族的地盘同天族的尊神动手,实在是不甚明智,且可能招致他再度丧妻。思及此地,折颜下意识伸手握了颜舜的手,将神色略微恍惚的她往自己怀中带了带。
颜舜猝不及防地身子一晃,下意识双手环了折颜的腰,以免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地跌入水池。
一直打量着二人白浅瞧见此状,手指有规律地敲击着昆仑扇面,微微颔首。认识折颜十四万年有余,从前总道无人堪与这号风流人物匹配,未曾想,世上竟有同他如此登对之人。
“你这是作甚?”四目相对间,颜舜一脸茫然。
“这话该我问你,”折颜手臂紧紧箍着颜舜的腰身,垂眸愠怒地看着她,“你且告诉我,你是何时归来的?既已复生,不好好看看因你鳏居多年的夫君,倒死盯着人家墨渊作甚?”
“嗯?”颜舜怔了怔,旋即了然地点点头,“说到死盯,”抬手指了指折颜身后某处,“我以为,那位如花似玉的小哥瞧你的模样,才应该算作死盯。”
折颜自然晓得颜舜口中如花似玉的小哥是哪座山头的哪颗葱,一张脸霎时白得有如墨渊身上万年不落一丝灰尘的袍子一般。
“我觉得,在我死的这些年里,你这个寡守得不是很地道。”颜舜在他怀中挑了挑眉,悠悠道。
出门没推运程、自觉大限将至的折颜上神颓然地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