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壹

“滚滚，我是你父君。”

帝君的语调颇为温和，然而趴在凤九床边的白滚滚只是眨了眨眼，并没有应答。

白滚滚的反应并非是出于怕生，也并非是难以接受这位好看叔叔初次见面便自称是他父君，而是他方才抬头时，分明瞧见好看叔叔的背后半空里依稀探出一道人影，左右晃了一晃，似是在打量屋内情形，可只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影却又消失不见了。

帝君顺着白滚滚的视线，目光往旁稍稍一斜，眸色忽然凝滞，难得地现出了几分讶异之色。

屋内一时静默，帝君眼睫微垂，手中白瓷勺子在药汤中徐徐搅了几回，神色已然恢复了如常的冷淡，片刻后，语调平平地开口：“回来了，颜舜。”

“唔，果然被你发觉了。”答话的是个女子，悠悠自室内现出身形，一把嗓音温润清和，白滚滚偏过头，只见一抹素色拂近，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一去经年，你如今连儿子都有了。”

白滚滚在凡世历练过一段时日，在同辈的仙童之中，算是一枚有见识的豆丁，此时却难得地发了愣。面前的素衣女子有着他形容不出的好看面容，她摸着他的头，浅浅笑道：“在水沼泽时我曾算过，二十万年后你有桩极好的姻缘，如今果真应验了。”

帝君不置可否地抬了抬眉，被他唤作颜舜的美人却全然未将目光置于他身上，指尖拈起一点光芒，探向塌上昏睡中的凤九，片刻后，有些疑惑地转过头来：“我死了不少年，甫一活过来，大约有些辨不清气息，她体内残余的似乎并非普通妖息，倒有些像……”

“三毒浊息。”帝君道。

颜舜闻言微怔：“竟是缈落？”言语间颇有几分难以置信，“是缈落伤了你们？她从前可是个斯文的小姑娘，竟能把你打成这……”

东华凉凉地瞟她一眼，颜舜识相地止住了话头：“未曾想，我不在的时候，妖族竟如此不长进，若是本体与三毒浊息相连，我即刻便回去将她劈了。”

“我已将她劈了。”帝君喂凤九喝了几小口药，正拿手帕擦拭她唇边的药渍，口中淡淡道，“你在的时候，妖族也不见得很是长进。”

颜舜挑了挑眉，显是对帝君的毒舌习以为常：“你打算以仙力强行化解三毒浊息？”

“否则如何？”帝君继续动作细致地喂着药。

“那她近期怕是醒不过来了。”颜舜手中捏一个印迦，缓缓俯身向榻，指尖欲点往凤九眉心，却被帝君冷静地以手中勺子挡住：“小白的事，无需他人插手。”

颜舜并无罢手之意：“昔年是我将三毒浊息暂封于妖族境内，能降伏它一次，便可有二次。”

帝君不发一语，勺子仍挡住她指尖的去向。

“东华你真是万万年如一日的不可爱。”僵持片刻，颜舜微微叹了口气，“你明晓得，这件事我做起来比你更容易。”

“你方醒不久，不必如此。”帝君将药碗置于一旁，言简意赅道。

颜舜初返八荒，妖力确未全然恢复，但她更未料到帝君在只余半身修为的境况下仍能瞧出她的勉强。

转念一想，倒也无甚意外，当年水沼泽里人才辈出，而东华则是令人才们望尘莫及的翘楚。自然，少绾也是不差的。

颜舜目光微转，触及帝君眸中的笃定之色，心内叹了一声，只得收回手：“他日若有需要，可随时找我。”

帝君嗯了一声，颜舜正待说些什么，忽有细微人声自屋外传来，话语依稀可辨，是在谈论东华帝君一家子，颜舜习惯性地眯起眼，侧耳听了片刻，似乎都是些不相熟的声音，

“有客人？”颜舜随口问，东华鲜少与人来往，屋外候着的大约是他这位帝后的亲眷，她方才粗略地瞧了瞧，小姑娘的真身是九尾赤狐，极可能是白止的后裔，如此算来，东华的辈分可比白止矮了几个山头，从名义上来讲，甚至须唤白止一声……颜舜渐渐喜形于色，一个笑还未绽得饱满，便被帝君从容打断：

“是折颜他们。”

帝君面色冷淡如常，望着颜舜的眼中却有几分深意。

颜舜笑容僵住，恍惚了一瞬，怔怔道：“折，折颜？他也在么？”

帝君目光不瞬：“自然。”

颜舜果然紧张起来：“他一向是在十里桃林的，怎么……”说着抬手摸了摸脑后胡乱挽的发髻，思及自己今日出门未曾打扮，只拣了根银簪子插上，又随便裹了身素淡的衣裳，不禁深深悔恨。

“你的品位是差了些，不过折颜当年既肯娶你，自然是不介意的。”帝君以手撑着下巴，面上甚至含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不如我将他唤进……”一个来字尚未落地，颜舜早已恨恨地一跺脚，咬着手指飞遁而去。

这才有几分原来的样子，帝君微微地一笑，颜舜死时不过五万余岁，和小白一般年纪。

一直趴在榻边看着二人的白滚滚瞧着颜舜离去之处，大眼睛一眨一眨，琢磨了片刻，小身子挪了挪，再挪了挪，挨到他父君身前：“这个漂亮姐姐是谁呀？”

帝君低头看着白滚滚，温和道：“她是父君的朋友。”

“那这个漂亮姐姐，”白滚滚眨眨眼，“也可以做滚滚的朋友吗？”

帝君默然，白滚滚立即机智地往他父君膝前再挨了挨，一双肖似凤九的大眼睛里像缀了无数颗星星，满脸期盼地抬起小脸，颇有他娘亲当年在太晨宫做小狐狸时的神采：“父君父君，这个漂亮姐姐，可以做滚滚的朋友吗？”

帝君眼中浮起一丝笑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自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