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昨夜一株寒梅谢了，清晨时便见桃花艳艳地开起来，果真是一个繁华留不住，匆匆也无情。
魏无羡负手立在江氏帐外，对着世间好颜色默然深思，他已经换了江家内门弟子深紫的校服，校服是束袖款式，不仅与他从前所爱的宽袍大袖相去甚远，更让他无处安放向来傍身的鬼笛，好像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似的，无意识地握在手里反复摩挲。
魏无羡逍遥惯了，素来不是个会早起的，大抵是数年来头一回与活人睡在一处，总也睡得不安稳，却偏偏也没有什么魑魅魍魉来入他梦里，只好一个人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昨日是自射日之征以来南军头一回大胜，仙门百家得了温氏在岐山以南的一个重要据点，又歼灭了以温晚为首的一脉温氏分支，折断了温若寒的一只有力臂膀，一扫南军多月以来的阴霾。
是以战后庆功，自然是极尽热闹，哪怕是克己复礼如姑苏蓝氏，也在蓝曦臣的默许下同其他仙门弟子欢饮至深夜才散，但起床时刻仍得按照蓝氏的规矩，此刻不过刚过卯时，江家营地还没什么动静，隔壁蓝氏帐里的弟子却已经起来早修了。
魏无羡远远听见不远处的人声，像是突然被人间的烟火气惊醒似的，又下意识地往身后的帐子看了一眼，终于在微凉的风里露出个温暖的笑意来。
02
魏无羡昨日本没有去庆功宴的打算。
江澄在战场上甫一现身，便二话不说先取了温晚首级，战场上虽是剑无眼，但修仙之人大多循着旧日教条，反对滥杀，是以场上众人都想不到江家的宗主如此杀伐果决，直到温晚的头颅咕噜噜滚到脚下才反应过来，又见魏无羡操纵的走尸从他身后上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扼断了几个温家修士的脖颈。
魏无羡眼里尚淌着战意的凶光，仿佛方才是他亲自舔舐了那几个死人的脖颈，唇边隐约有些新鲜的红色，而他的姿势却是好整以暇的，对着剩下的温家修士一字一顿地笑问道：“温狗，还不投降？”
这俩人一唱一和得正好，不仅吓得温家丢盔卸甲、立时扔了武器匍匐，也让百家修士心生震慑，连江枕流都江澄身上的杀气唬了一跳，半天才想起来给自家师兄捧场，长剑一挥，顺手砍倒身边的一面温氏艳阳战旗。
接着朗声道：“宗主。”
江家修士抱剑齐声道：“宗主！”
江澄长身立在战场中心，身侧是无首的温晚的死尸，再往外便是跪成一圈的温氏众人，他赞许地看了江枕流一眼，眼见着战场上的艳阳旗接二连三地倒下，却并不发一语，众人只见他身姿挺拔，剑尖上灵光流转，都不由得屏息在他的气势里等他开口，许久之后才听他沉声道：“仙门太平，全仰仗诸位辛苦，江某向诸位保证：我们今日之挽弓，必将射日于岐山之下！”
四周仍有凉风夹着血腥之气在刮，三毒圣手一言，掷地有声。
这一战无疑是江澄立威，蓝曦臣自中军过来已经尘埃落定，前军正在江澄的指挥下清理战场，江澄眼见他急匆匆地自远处过来，便只简单与江枕流交代两句便打发他忙去，拱手招呼道：“泽芜君。”
蓝曦臣回礼，目中带着些喜色：“江宗主安好？”
江澄知他问的是之前带人去攻监察寮却不知所踪之事，便客气回道：“劳泽芜君挂心了，我没事。”
说罢，又转头看看身侧的魏无羡，不着痕迹地往他面前挡了挡，这才道：“这是魏无羡。”
蓝曦臣坦然微笑道：“魏公子。”
又一顿才道，“涣方才听说，魏公子已经拜入江氏门下？”
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江澄心道，他无心隐瞒魏无羡与江家的关系，但战役刚刚结束却并非一个很好的时机，尤其魏无羡似乎还真和蓝家有点往事，他也担心蓝曦臣在这个节骨眼上对魏无羡兴师问罪。
可是夷陵老祖归入江氏门下的事比江澄江澄手刃温晚传得还快，蓝曦臣端得是坦荡，却不妨其他仙门各怀心思，此刻纷纷驻足打算一听其中原委，魏无羡没所谓地闲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抱臂看着蓝曦臣，江澄微一皱眉，斟酌片刻，道：“魏无羡本来就是江家人，此番也不过‘认祖归宗’而已，至于其中曲折——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请容江某稍后再奏罢。”
蓝曦臣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便点头宽慰道：“这本就是江宗主家事，是涣多嘴有此一问，更何况魏公子是射日之强援，于情于理，都该涣向江宗主和魏公子赔罪。”
他说着，便真的拱手向江澄和魏无羡弯下腰来，被江澄一把扶起，强行转移话题：“蓝宗主言重了——不过江某有一事正要和泽芜君商量，”江澄正色道，“我想叫一个温家人回去给温若寒报信。”
蓝曦臣一愣，不由得扬眉惊讶道：“此举是否太过张扬了些？温若寒失了渭城和监察寮，本就在气头上，若他倾力来攻，我们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他说完，又兀自思索一阵，接着道：“江宗主是想激他气极生乱？但就算如此，涣认为敌我悬殊，我们仍没有多少胜算。”
江澄正待开口，魏无羡却在身边冷笑一声，冷嘲热讽道：“怎么，聂家和金家是在北边看热闹的？”
他们原打得是声东击西的主意，温若寒若上套，便正好给了北军可乘之机，可趁着他将注意力放在南边的时候给他背后一击；他若能沉得住气，便也得受了江澄这奇耻大辱，是个无论如何也不吃亏的算盘，蓝曦臣想通了此节，不由得眼前一亮，也不在意魏无羡方才的无礼，轻笑一声赞道：“江宗主和魏公子好计策。”
魏无羡哼一声：“蓝家端方，自然想不出我们这些泼皮的主意。”
这话说得损人不利己，江澄当着蓝曦臣的面不好发作，只能遮掩着在身后狠狠地往魏无羡小臂上扭一把，边对蓝曦臣笑道：“泽芜君若没异议，我便也给金宗主知会一声去了。”
蓝曦臣道：“甚好，但尽管如此，我们也要对温家有所提防，涣先行去安排，”他正要告退，又将视线在魏无羡身上停了一瞬，笑道，“今晚庆功宴，便也请魏公子赏光？”
03
蓝曦臣一走，江澄便回头瞪魏无羡：“你方才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江澄有点恼火：“说话像点了炮仗似的，蓝曦臣招你惹你了？”
魏无羡翻翻白眼，无所谓地嘟囔一声：“没一个好东西。”
江澄一噎，勉强考虑到他身世凄苦，耐心解释道：“我与泽芜君也认识多年，他向来君子，没有什么苟且的心思。”
魏无羡不答话，江澄又接着道：“我本来还担心他为云深不知处之事迁怒于你，方才看来，他对你也并没有什么恶意。”
连听了两段江澄对蓝曦臣的溢美之词的魏无羡低着头，脚尖在地上一把破剑的剑柄上点来点去，仿佛带着点赌气似的，还是根本不接江澄的话：“庆功宴我也不去。”
他将鬼笛握在手里，方才的计策江澄本正好要说给他听，正好蓝曦臣过来打断，二人是一起从江澄嘴里听了一番打算，却只有他瞬间就领悟了江澄的意思，他本来有心显示自己和江澄的默契，却不料蓝曦臣走后江澄不但不提还有怪罪之意，这让他登时就不开心起来，更何况他还说了蓝曦臣那么多好话！
江澄哪里知道自己化干戈为玉帛的好意被魏无羡曲解，他深知魏无羡毕竟鬼修出身，身份敏感，战时是强援，战后难保不被百家兴师问罪，是以一心想先从蓝家寻个同盟，为日后保全魏无羡做准备，不料一个没看住这个祖宗就又犯病，连蓝曦臣都不分青红皂白地招惹，不由得怒道：“魏无羡！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魏无羡猛地抬头顶回去：“我是江家人，凭什么去和蓝家庆功！”
江澄一愣，大抵是为着这句“江家人”而生了些保护欲，又对上魏无羡还带着点红的眼，一时也心软下去，不再发怒，但还是有点强硬地道：“江家人都去参加庆功宴，你凭什么不去？”
“我……”
魏无羡被他噎住，竟少见地接不上话，也有点恼怒地转头欲走，却被江澄从身后一把拉住，低声道：“你去就是，不必担心他们难为，江家的面子，他们还是要看几分的。”
心思被戳穿，魏无羡也干脆不再遮掩，就着这个姿势微微转头回道：“我随意惯了，去不去都没什么所谓；只怕到时其余仙家不如蓝曦臣这样通情达理，倒让你为难了。”
江澄哼笑一声：“这句倒像个人话，”他用手指在魏无羡手心摩挲两下，安抚地接着道，“但我谅他们还没那个胆子插手莲花坞的家事；更何况你若不去，才显得我们心里有鬼，反倒给他们留下口舌之快的把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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