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恐惧到顺从’一句话揭开了幼时的伤疤，没有阳光的墓穴能轻易毁灭少年对美好的渴望，恐惧过后的顺从是无奈的悲哀。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能体会十四岁的少年在古墓中的心态，没有人理解自己与姑姑荒诞的情感，畏怕与愧欠交织在一起，使得自己必须通过服从来偿还。想了多年才想明白的事情，如今竟被芙妹一语道破，世间也唯有这个姑娘对自己的感情最纯净，纯净到没有杂念。
楼下轻轻的扣门声拉回了沉思的杨过，收臂揽住郭芙的肩膀，带她快速躲入楼梯侧面的阴影处。心生疑惑，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人来此地？借宿者？寻仇者？
碎碎的脚步声渐近，瘦小的身影慢慢开启沉沉木门，门外是一位中年男子，不等大门大开，他一把推搡开男孩，轻佻地阴笑着，“臭小子，你家柳姑姑呢？去，给我弄点吃的，我追了她一整天快累死了。”
男孩手中的烛火随着夜风跳动乱舞，飘忽的火苗似乎点燃他眼底的恨意，他的唇角抽动了一下，似是压抑着口中的愤怒。
“姑姑已经歇下了，有事明天再说吧。”转身燃起墙角的壁灯，男孩丢下淡淡的回答，“这里只有蜂蜜能果腹，二伯自便吧。”
“你找我做什么！找死么！”
冷冷的女声传来，一个黑影自三楼飘然而下，倏地落到中年男子面前，唬得那男子连退数步。稍稍稳住身形便听他嘿嘿阴笑道，“你以为我愿追着你跑啊，凋柳之姿我会稀罕？若非四王子遣我来送药，我才懒得寻你。”
“我再不会让你活着离开。”
“别，我死了不打紧，只是这白鱼散谁会为你配？没了白鱼入药你这身子……嘿嘿，柳姑娘应该懂吧。”
“我已忍你许久，若不是他不让，你早归西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咱们不只一天吧，再说了，当年我也算救你一命，你身上的纹身如果被那个瘸子看见了，你猜他会怎样？他能容得下你？”
臂弯中的身子突然绷紧，急促的呼吸转成瑟瑟的抖动，感受到怀中人的愤恨，杨过低头而望，正对上一双喷火的明眸，“芙妹认得他？”
郭芙目光如炬狠狠盯着堂屋中的男子，轻轻冲杨过点点头。
轻佻的笑声令郭芙回想起了那夜汉水畔的遭遇，阴冷的声音让她认出来者，没错就是他，就是他逼自己投江。
瞧着郭芙阴郁的神色，杨过猜测着楼下男子的身份，“汉水边的老二？”
“嗯。”
得到真切的指认，一股怒火由两肋间一下窜上来，杨过恨恨的咒骂一声，已是气恨难耐，他身形微晃，欲跃栏而下。
悉知他的脾性，郭芙及时伸手扯住他的衣袖，拦下冲天的杀气，“别，杨大哥再等等。”
‘啪啪’清脆的巴掌声引得杨过与郭芙向楼下望去，刚刚的小男孩已经不见踪影，此时楼下只有黑衣女子和中年男子，只见那男子手抚双颊，一双眼珠似要瞪出眼框，血丝自他唇角慢慢溢出。
“以后若再提‘夫妻’二字，击中的便是你的胸口。”
“哼，装什么贞洁烈女，称你声‘姑娘’你也有脸应？若想长期有白鱼服用，你在我面前就温顺一点。今儿我不是来跟你续旧好的，四王子让我问问姑娘，老婆子密藏之物可好找？还有那个瘸子，他现在在哪？”
“你们要寻的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四王子的事我何时过问过。”
“都是一条道上的人，柳姑娘想撇开不太好吧，你身上的纹饰就是你身世的印证，宋人怕是容不下姑娘吧。”中年男子狂笑着看着黑衣女子，自从七年前在湖边看到她练功，窥见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纹身。自那以后这个女人便被自己掌控着，天下之大她却无处容身，只能活在幽暗的角落里。
黑衣女子在阵阵大笑中抖如枯叶，无助地跌入椅中，七年前的傍晚，湖畔的迷惑，走火入魔的自己被抱进温暖的怀中，幻念许久的人仿佛自林中走来，灰色的袍子裹在自己身上，迷幻间似乎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夜晚，玫瑰花丛间，生命中的第一次……
梦境很快碎成片片，惊醒后的现实是可怕的，呈现在面前的不只是陌生又贪婪的面孔，还有邪恶的阴险，陌生男子从此成为自己的恶梦，而自己也自他口中得知了封存许久的秘密。一夜之后，甄道长不敢再见自己的隐情就出在自己身上，臀畔的纹饰令人退避三舍。
为什么是乌雀，为什么是青蛇，为什么二物交织在一起？
听着楼下的谈话，一股异样的感觉窜入心间，黑衣女子像极了一个人，杨过在脑中筛选着相似之处，一一对应着记忆中的人，接着又逐项否定了雷同点。他下意识摇着头，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不停地提醒着自己，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自己眼中的姑姑是清冷的，而黑衣女子是阴冷的，两种气质却都冷得令人胆寒。
挣扎在遥远的记忆中，内心充满了矛盾，摇摆在现实和虚梦间，是丑陋的事实和美好的幻觉。
微妙的情感波动感染到身边的姑娘，郭芙似是感知到他内心的异样，她缓缓伸出手臂环在他腰间，紧紧拥住他以示安慰，“杨大哥发现什么了？”
“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特质，似曾相识。”
听到他的话，郭芙转头细细审视跌坐在椅中的女子，那身量，举手投足间的缥缈，还有她浑身散发出的寒气……郭芙在脑中搜索着记忆中的过客，一抹白影跃窗而入，那是自己与她最近距离的一次接触，跃窗赠剑，暗送聘礼。
摇着头甩掉脑中天真的白影，郭芙脱口说出一句话，“不可能的，杨大哥梦魇罢了，龙姑姑向来清心寡欲，她不是……”
望着那双纯净的眼睛，杨过不知该说什么，单纯的姑娘哪会懂得暗黑的人性。
“走，我们去楼上看看。”
急切地想截开黑色的面纱，急切地想证实芙妹是对的，急切地想否定自己的猜测，杨过迅速抓起郭芙的手向楼道中潜行，他想趁着楼下僵持的空挡上楼一探究竟。
寨中木楼两人早已听婆婆讲过，哪里住人，哪里储物，哪里有密道，哪里有防御……两人走在楼层间熟悉的像在自己家中，一路登至顶层，楼体与山体相连，山顶砖石垒垒，虽是残垣断壁但依稀能看到当年完整的防御工程。
“杨大哥，整楼都没有人，你不觉得诡异吗？”
“婆婆说过，五个结拜兄弟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营生，老五人脉最广，靠的是传递买卖消息，这种人不会常年居于此地，玉儿自来是避着这些人的，自然也不会长居在此。我瞧着这里建造模式，应是残兵休养之所，并不是屯兵之地。”
“黑衣女子似乎并不买蒙古人的账，我们要不要把重点放在老二身上？他肯定是为蒙古人做事的。”
“芙妹家学渊源，白鱼入药治什么病？”
郭芙听他询问药理，面上一热，刚刚在楼下偷听的话似是不雅之事，而白鱼有行水通淋、理血脉的作用，对男子，对男子的作用，更是难以启齿。
“你问这干什么？我不知道。”半晌后，她把头转到一侧，低垂着眼睑掩住一汪羞涩，嗫嗫嚅嚅回答着他。
“知此知彼嘛，我就是想知道那个女人得了什么隐疾，要受老二的掌控，明明她的武功比老二高太多。”
“齐明帝萧鸾中冓秽乱，常年服食丹药，久服必身亏，所以要寻白鱼行水通淋。”
郭芙小声为他解释白鱼的功效，话未说完她的双颊已红透。‘中冓之言，不可道也。’今天自己算难堪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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