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夜的灯会不知又该多了些什么新花样呢。阿离，你随着白露一起去瞧瞧吧。”

那是自打我入昶春园起做舞姬的第一个上元节，那年我才十二岁，所有人都还唤我阿离。

“是，妈妈。”我和白露都向妈妈欠了身行礼，走出昶春园。

白露是个比我长三岁的姑娘，刚被卖进来时和我现在一样是十二岁，却因生的不甚好看，只能做个给舞姬姑娘们使唤的丫头。我却瞧着她一天天乐呵呵的，看上去比我快活得多，想必是不用练舞的缘故吧。

“白露姐，”那些灯火瞧得我晃了眼睛，嘈杂的人群也很恼人，“我们去找个清静地方坐坐吧。”

“你这姑娘，”她嗔圆了眼睛，“好不容易给妈妈放了出来看灯会，你偏要找什么清净地儿？”她话是这么说，可还是从小贩手里接过两串兔儿灯后，轻车熟路地领着我往东北方向的放生池去。

“我可不保证放生池现在能多清净啊，究竟是在过节，况且也还在西市内呢。”她递给我一个兔儿灯，雪白晶莹的。“看，给你买了个你自己。”

我看着兔儿灯，突发奇想：“你说，我要是把这兔儿在放生池里放生了，然后许个新年愿，能起用吗？”

“兔儿可得被你淹死，起不了用。”白露笑嘻嘻地嘲讽我。

我撇撇嘴。

“哎，你想许什么愿呐？”她突然凑过来。

“保密。”

“哎呀，说嘛说嘛。”

“不说。”

我和白露闹着闹着，便到了放生池。到底是偏僻了些，人少得多。我顿时觉得心里都舒坦多了，从衣袖中取出提前写好了新年愿望的小纸条，塞进兔儿灯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把灯放到放生池的水面上。

“你还真用兔儿灯啊。”白露瞥一眼我。

“好啦。”我往裙摆上一抹手，满足地看着兔儿灯在近乎静止的水面上缓缓地转动。

放生池的对面，一个白色的身影闯入了我的视野。我一恍惚，定睛看那少年，发觉他眉眼熟悉极了，心跳漏了半拍，竟脱口喊道：

“百里守约！”

更奇的是，那少年立刻回了头，我和他视线相撞。他似乎没有认出我来，可那熟悉的目光还是令我心跳加速。不可抑制地，一股灼烧感涌上双颊，我连忙扯起衣袖遮住自己浓妆艳抹的脸蛋，撒腿就溜。

白露的喊叫声从背后传来：“阿离！你跑什么啊？！”

那晚，回到昶春园之后，我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半宿未眠。百里守约的脸一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以至于最后我入睡了，却做了一个极其漫长的梦。

梦的是我人生前十一年来的经历。由于母亲的魔种身份，身为混血又是庶出的我在府中一直受尽苦楚。这个梦，以三岁时身为妾室的母亲病逝始，以半年前被公孙府的嫡长姐遣人送入昶春园为终。中间的，只有那一段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日子。

去年清明时节，公孙府上下举家出游，去家族的旧址祭祖扫墓。在回来的路上，我与同父异母的三姐同车。三姐出言讥讽我，被我顶了回去，便恼羞成怒，当着众仆人的面将我推下马车。我整个背部擦得生疼，衣裳也黏在了血肉中，还崴了右脚。由于我们乘的是车队中最后的那一厢，没有任何其他人发现，我便被丢弃在了长安城的外郭处。

是一个骑着战马的狐耳少年救了我。他约莫大我三四岁的样子，看上去也风尘仆仆，眼神却澄澈而温柔。他将我带回他寄旅的客栈，特意延迟了自己一天的行程，请大夫替我看伤。我无法出门，他便亲自在房间里下厨，一口口喂我。夜晚，他睡在床边的地板上，给我讲他自己的故事。我知道了他与我同身为魔种混血的身世坎坷，不禁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情感来。我问他为什么要救我，他愣了愣，低头笑了。

“我哪忍得下心把受了这么重伤的孩子置之不顾啊。”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有那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的一句话，让我感到心中升起一股暖流，淌遍全身。他的声音，温柔的就像春风拂过绿地，吹出了个万物复苏。

第二天还未破晓，我便被他收拾东西的声音惊醒。他抱歉地笑笑，向我解释他得走了，叮嘱我一个人回府要小心，房钱已经结了。我险些没忍住眼泪，抑制住声音里的哭腔，努力地想再多找几句话和他说说。最后想了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话来，我只能说：“你还没告诉我名字呢。”

他犹豫了片刻。

“守约。我叫百里守约。你呢？”

“我叫阿离。”

我从窗户里看着他策马扬鞭，往长城的方向去了，消失在滚滚红尘中的古道上。

那日清晨，我独自回到了公孙府。我跪在厅堂中央，父亲脸色铁青，嫡出的姐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我，称我在外一夜未归，指不定早已不干净了。父亲到底还是怕我坏了公孙府的名声，将我逐出家门。自打那一刻起，公孙离这个人便不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晌午长姐便亲自派遣车马，把我送到了烟花巷子里，卖给了昶春园的老鸨。她趾高气昂地问我名字，我答：“阿离。”

从此，我从一座牢笼里逃脱，来到了另一座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