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刚睡醒没有多长时间。
同寝室的大华推门进来,他的嗓门很大,见到我还躺在床上装死,不由得说,
大华大哥你可真是个人才啊!我这都上完课了你才刚睡醒!
我给他一个大白眼,
我少见多怪!
作为一个大学生要是不逃课的话那他的脑袋一定有问题!
大华不和我多说,他匆匆换上球衣就要出门打球了。
临走的时候才像是想起什么来一样扭头对我说,
大华对啦!你爷爷来看你了,你赶快下去接人家啊,别让老年人受罪!
啊?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爷爷早在六年前就去世了,用妈妈的话说,他现在也许已经在天上俯看着我们。
在另外一个世界生活着。
正在我发愣的当口,大华又催我说,
大华嗨你倒是快去啊!别让弟兄几个说你不孝啊!
这该死的大嗓门,简直要把房子都震塌了。也让我振聋发聩。
套上衣服冲到楼下,我不由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我想我的精神一定是出问题了,不然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又要如何解释?
那头发花白蓄着山羊胡子精神矍铄乐呵呵地掂着那只几十年来都不离身的皮箱的老者,不是我爷爷又会是谁?
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好像是无比地心惊胆颤一般看着爷爷一步一步向我逼近。
因为他另一只手里牵着的,就是那个自称是我的古怪小孩。好一幅祖孙画!
这么慈祥安乐的场面却让我看得绝望。
我冲上去一把抓住他,
我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做的那些纸人中可没有我爷爷!你和他在一起做什么?
小男孩似乎很委屈,
小男孩我知道啊,我爷爷是来看我的,我不是要来接他的啊。你忘啦!你的纸人做的这么好就是因为六岁那年的春节爷爷教你的啊。
爷爷看到我把他的孙子抓住了,他不客气地一把攥住我的手。
他的手像是铁钳一样有力气,我的手腕疼得像是要裂开,于是我松开了手,放开了那个小孩。然后爷爷用力一推,就把我像是扔一块石头一样地摔倒了,我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突然间难过的想哭。我才是他的孙子呀,那个孩子一定是个小魔鬼,和他在一起的人最后都会死于非命。
焦急中我失口喊起来,
我爷爷,我才是小夕啊!我才是你的孙子杭小夕啊!
爷爷好像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一样。
他看见我坐在地上,连忙心疼地把我拉起来。
小夕爷爷怎么会摔着呢?疼不疼?
他关切地说。
我摇摇头,他马上就笑了。
小夕爷爷没事就好,来,你看看爷爷给你带了什么好玩意。
他说着把那只箱子拿到我面前打开。
一整箱的纸人,惟妙惟肖精美极了,此时都挤挤挨挨地被放在一个小箱子里。
它们的表情各异,空洞的眼睛茫然地面对着头顶广袤无垠的天空,安静单薄,始终找不到归途。
我的精神终于濒临崩溃,纸人,纸人,到处都是纸人。
他们在街上行走,他们在工作,他们在恋爱。
他们在一个狭小如纸盒的空间里周而复始地上演着喜怒悲欢,爱恨别离。他们脆弱无比,被命运撕扯得粉碎,留不下痕迹。
我的情绪激动得难以自己,抱着爷爷嚎啕大哭起来。
爷爷是他们庄上最好的手艺人。木匠活,泥瓦工,做什么事情都绝对是一把好手。
但是他最擅长的还是制作纸人,一把剪子,一捆彩纸,他满是老茧的大手几下就能做好一个。人家都说,爷爷手里的纸人是活的嘞!放到地上就能跑,插上翅膀就能飞。
可是没有人喜欢纸人,那东西在农村是非常不吉利的物件。
只有在谁家死了人出殡的时候才会用到。
做的越像越不好,它会把活人的精气神,心智力都给夺走。
所以爷爷做的纸人一直没有人会要,他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地做,然后藏在那只皮箱子里。
爷爷把它们当成宝贝。
我六岁时跟爸妈回老家过年。
在那个没有电视没有玩具的时间里,我最最喜欢的东西,就是那些纸人了。
爷爷每次做纸人的时候我就坐在一旁好奇又羡慕地看,但是他并不让我动那些纸人,我怎么求他他都不肯给。
后来有一天,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趁着家里没人,偷偷打开了箱子,把那些纸人一件件地拿在手里把玩,它们会哭,它们会笑,它们会告诉我很多属于小孩子的故事。
我津津有味地听着那些关于意外关于死亡的黑色的故事,完全就被吸引住了。
直到爷爷黑着脸又惊又气地站在门口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但是我不害怕,我调皮地抓起箱子冲过去,灵巧地从他的胳肢窝下面钻出去了。
抱着那箱神奇的纸人拼命地往垄上跑。
爷爷在后面一直追,可是他哪里追得上我。我得意地站在远处冲他笑,等他跑近了又撒腿就跑。
可是我却摔倒了,得意洋洋的我没有看见脚下的石块,厚厚的棉袄让我的动作迟缓,我重重地摔在垄上。
装满纸人的箱子脱手而飞,一阵大风把它们都吹到了空中,转瞬间消失了。
后来那件事情就这样被忽略了。
一直到我离开老家也没有再提起。
可是那些纸人却一直住在我的记忆里,它们会哭也会笑,会给我说很多童年的故事。于是在我七岁那年的一个阳光慵散睡莲静卧的夏日午后,我如同被命运驱使一般地拿起了剪刀,我做出来的纸人没有生命,但是我和小寒发明了纸人游戏。
爷爷不停在哄我这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直到我停止哭泣了。
没有恐惧了,那些纸人对我说的故事我全想起来了,我和小寒玩的那些纸人游戏我也没有忘记。
我现在,是彻彻底底的绝望。
我抬起头问爷爷,
我那些纸人是不是真的会把活人的精气神,心智力都给夺走。就像庄上的人说的那样,是会害人的东西?
爷爷憨憨的笑了,他摇摇头问我,
小夕爷爷怎么会害人呢?你在小的时候难道没有害怕过吗?
我怎么会没有,所有的小孩子的心里都是经常会感到莫名的恐惧的。老妖怪,打针,流血,死亡,哪怕是面对一片黑暗,也会吓得哭起来啊。
小夕爷爷那些纸人就是你自己啊!它们保留的,就是童年里的那份恐惧啊。
爷爷摸着我的头责怪地说,
小夕爷爷等到你长大啦,变成大人了,那些恐惧就会被保留在你最喜欢的玩具上面,后来就会被丢掉啦。可是你却把我的箱子打翻了,纸人都跑了。后来你还做了纸人,他们是你童年的载体,帮你保留了那些会让你害怕的睡不着觉的恐惧被封存在盒子里面。你一定是把他们弄丢了,所以才要一个一个地找回来。
我找回来?
我狐疑地看着那个自称是我的小男孩,这一切都是幻觉吗?我问他,
我你要把他们都找回来吗?
小男孩对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我就是童年的你啊。你把我弄丢啦。
我我——我——
我哽住了,不知道要说什么,是有多少人,在长大之后就会把自己的童年弄丢了呢?
我那么,我究竟要怎么做,才会把你给找回来呢?
小男孩你寝室的书架上有一本你从家里带来的老字典,你还记得吧。
他抬起头对我说,
小男孩你的纸人就夹在那里面,你去把它找出来给我就行啦。
我跑回寝室发疯一样地在我那凌乱不堪久久不曾使用的书架里翻检。
灰尘在房间里蔓延成呛人的光雾。
同寝室那些家伙们不乐意了,他们说
同寝室你找钱呢?这么疯狂?
我也懒得再去解释,连声说,
我我救命呢!
终于那本落满了尘埃的字典被我从一堆旧书中找了出来。
翻开,那片在这本书中沉睡了十一年的纸人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它那么小,那么粗糙,纸张已经泛黄,像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一样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我如同洪水中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把书合上紧紧地抱在心口。我可以不死了,我大汗淋漓地笑起来,那感觉,如同劫后余生。
第二天的夜晚。我在迪厅的工作终于做完了。
离开那个喧嚣光艳,声色犬马的游乐场。站在寂静无声的站台上,天空中的阴云厚得像是没有云,夜幕沉沦如同遗忘的深海。我知道我逃不掉的,我在等孙小洁的夜班车。
那个小男孩也和我站在一起,我不再怀疑什么了。
他说得对,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把他弄丢了。现在,所有的人都被找了回来。
只剩下我一个。
明亮的车灯刺穿了我的眼睛,车轮滚滚碾破这黑夜。那个孩子看见了夜班车,兴奋地冲过去朝着它挥手。那样子,无所顾忌天真无邪的就像是一个孩子,他也的的确确就是一个孩子。
我把纸人交给他,他显得很高兴,把那片纸人小心地折叠好装进了口袋。你终于把我找回来啦,他跳着欢呼,这下所有人都到齐了。
我也可以回去了。
我看着这个孩子,蹲下来抚摸他的额头,他身上的气味,他的笑容,和小时候的我是一模一样的。
我如释重负地对他微笑,然后我问,
我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要回哪里去了?
他点点头,又不解地抬起头问我,
小男孩你真的不知道吗?那好吧,我问你,你居住的空间是几维的?
我三维啊,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些,三维空间啊,不是都这么说的吗?
小男孩可是不对啊,我们生存的空间,其实都是四维的,由点到面,由面到体的三维空间再加上时间,才是我们所存在的空间啊。
那个孩子的回答让我觉得意外,
小男孩我们存在的那个空间,也和你们这里是一样的,只是时间不同,那是你童年的时光。我们都是你做的纸人,因为承载了你童年里的记忆所以活在另外一个空间里。
小男孩就像爷爷也是一样的啊,他去世之后就随着时间的定格到了另外一个空间里啦。
小男孩可是纸人被刘老师撕碎了,碎片是不能到达那个空间的,所以除了我被保留下来之外,盒子里其他的纸人都回不去了。
小男孩它们停留在这里,不明白自己已经被撕碎啦,它们以为自己还活着,所以就把那些真正应该留在这个空间里的人按照自己的模式杀死,然后取代他们。
小男孩我就是要来把它们找回去呀。
我不禁一阵剧烈的莫名晕眩。眼前出现了那些曾经被我演绎得生气无限的纸人们。
它们不会哭也不会笑,但是它们有我的故事。
可是现在,那些纸人像是飘散在我生命中的雪花,带着我童年的那些记忆。不知道他们嬉笑着躲到了哪个我从不敢去的黑暗的角落,偷偷地看着我在泅渡中潮起潮落。
他们究竟被我丢在了什么地方?最后又将去向何处呢?我看着他小小的身体在座位上蜷缩成一个大大的问号,横亘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
然后孙小洁开着车向黑暗更深处疾驶而去,似乎要穿越时间,然后抵达。
我不想也不能再知道答案了。
至少,这一切都结束了,那些破碎的纸人被带回了来处。
我不会再被它们杀死,虽然那些童年的记忆中我把名字写在纸人上的那些人,都已经被另一个过去式的空间里的自己杀死,从此彻底的消失,去了爷爷所在的那个空间了。
而现在,我依然继续着平淡无奇的大学生活,我和那些对什么都有兴趣但惟独对学习不感冒的同学一样。
逃课,上网,蹦迪,恋爱。只是有一天,电视里播放着一个法制节目,连续疯狂杀害六人的杀人狂终于落网。
他戴着手铐脚镣在临刑前的日子里接受记者的死亡采访,他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面对镜头张狂地说着自己杀人的事实。
可是当电视里出现他小时候的照片的时候,我愣住了,照片里的那个小天使天真无邪,面对镜头有点害怕似的稍稍躲闪,大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人间最美好的光彩。解说员说得对,没有人会想到,当年这个可爱的胖乎乎的又胆怯的小男孩,日后会变成一个丧心病狂的亡命之徒……
我想起在那个空间里的那个孩子,那个作为我的童年的孩子。
不知道他们那里是怎样的天气,他又在经历着怎样的故事呢?
我不想也不能知道答案了,因为我终于明白,不要把一个人和他的童年联系到一起,因为他已经变成了两个。
可是我却知道,也许有一天当我们收拾那些以前的旧物。
也许会在翻检一本旧书的时候从书页间落下一个纸人,或者找到了一件落满尘埃的玩具,那是在童年里我们曾经最为喜爱的东西。
于是所有的记忆终会闪电般的复活。我们就会遇见那些存在于已经逝去的时间里的另一个自己,那个被我们不知道丢弃在哪里的自己。
那些曾经让我们手足无措地绝望的恐惧,会再一次朝我们席卷而来。
我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