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雪儿小姐,我叫雪儿。
雪儿听说以前的婢女没跟着回京,所以我娘叫我以后跟着小姐。
一个圆脸矮个儿的丫鬟,身着紫色棉衣,端着热气腾腾的早点,站在你面前。
她是奶娘的大女儿,因为初回京城没人照顾你,奶娘就送雪儿到你的身边。
杨槿宁雪儿,你多大了?
雪儿十八了。
你不禁微微出了神。紫烟到郡王府的那年,才六岁。
那时的她也是身着一袭紫衣。那个人影,仿佛就在自己眼底,层层叠叠,恍恍惚惚,迷迷离离。
雪儿雪儿来替小姐梳头。
雪儿笑得十分甜美。
她为你梳着头,心里想,眼前这个人儿可是自己从小就听说的角儿,可是个郡主呢!早就听娘说,郡主长得美丽动人,今日一瞧,果真不是虚言。
仿佛天也怜爱你一般,在塞外待了这么久,除了身子过分纤细之外,并没有使你和村妇贫民一般粗糙。
你端坐在圆镜面前,望着自己没有表情的面容,迟迟不再开口。
身为官婢的那些年,你曾觉得是人生最痛的时候,是最苦的时候。
饥饿,疲惫,无力,辱骂,白眼,训斥……
在山高帝远的塞外,你进官府的第一天,就被调教官婢的大丫鬟甩了一巴掌。
只为了,教会你跟其他奴婢一样低头,谦逊恭顺,教会你不再趾高气扬,不再高高在上。
疼。
却不仅是疼而已。
活了十七年,从未有人打过你,你永远记得那种感觉。
是彻骨透心的冷,让你在被打的那一整夜,都睡不着,不停的发抖,啜泣,发抖,啜泣……
想到此处,藏在宽大衣袖中的双手,猛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骨肉,连唇儿都发白了,却也不觉得痛。
雪儿这支芙蓉金钗可好看,小姐?
雪儿手里拿的金钗并不是纯金,但做的样式还算精细。她想着你今日要进宫,若是身上没有一点贵气,也总是不妥。她在不大的首饰盒里来回翻找,挑选着零零落落的首饰珠花,那些都是昨日才买来的。
郡王府早已不在,弟弟和你回来也是孑然一身。羡儿回来的那天,宫里的钱公公倒是捎来了一袋银子,除了应付日常生活之外,奶娘就挤出一些去买女儿家必备的物什。
你眼神悠然,淡淡瞥了一眼,又缓缓摇了摇头。
何必自欺欺人,打肿脸充胖子?
你只是淡淡地笑。苦涩传到心底。
你今日就要进宫去。
又有多少人,又有多少双眼睛,等着看你的笑话?
到了润央宫。
你坐在一旁安心等待,许是你来得太早,荣澜姑姑说今早皇太后身子不适,太医来诊治了下,喝了安神静心的药,如今正在睡午觉,不宜打扰。
你原本想告退,毕竟在这个时候来叨扰,于理不合。
荣澜姑姑却安慰你,让你先候着。
你也就不再拒绝,毕竟刚回京不久,圣母皇太后就召见你,你应该感恩戴德。
手中捧着的茶水,早已冷了。你端端正正坐着,宛若木雕泥塑,动也不动。
三年后重回故地,你谨慎了,也拘束了。
皇太后慎宁――
也不知是等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内室传来了脚步声,还有那一声呼唤,虽然平淡,却突的一瞬间,几乎让你崩溃大哭。
那曾经是你的郡主封号。
很久了,你都快忘记了,曾经有人被叫做慎宁。
双手颤抖着晃动着茶杯,你面色一白,挺起身子却又不禁有些晃动,下一瞬一个踉踉跄跄,猛的跪倒在地。
杨槿宁奴婢给老祖宗请安。
皇太后你……
皇太后怔了怔,她曾经记得常去皇后身边服侍的那个少女,你的天真活泼,也让膝下无女的太后颇为欢喜。
皇太后起来吧,快。
皇太后坐下,倚靠在桌旁,朝不远的你伸出一只手。
杨槿宁多谢老祖宗。
好不容易等你站起身来,皇太后才开始细细打量着归来的女子。
她发现,你的身子抽长细瘦了许多,那双动人的大眼睛更显楚楚可怜,眼底闪过的微光胜过泪光,让人忍不住去怜惜。你的打扮首饰一切从简,在皇太后眼里,以往的你,总是鲜艳灿烂宛若百花争艳,是个娇美的甜姐儿,如今却因为从容淡然,更多了几分天生姿色之外的风华。
杨槿宁奴婢带了一人来拜见老祖宗,不知老祖宗是否允许。
将手小心翼翼地送到皇太后手掌之内,你一步步走近她,柔声说了句。
皇太后人?在哪里?
皇太后脸上的笑渐渐消失。
你不敢抬起头来,但语气却没有一分的拖泥带水,透露着你的坚决和早有准备。
杨槿宁还在北门外,没有皇太后的懿旨,奴婢不敢自作主张带人入宫。
皇太后好,哀家允了你。
她想看看,你究竟会带何人入宫,难不成,是在塞外结缘的人?
只是一杯茶的功夫,公公急忙带来的,是一个圆脸,约莫十七八岁的姑娘。
杨槿宁快给皇太后行礼。
你压低声音说道。
皇太后不以为意,方才的不详预感已然消失。手中的茶盖默默划过茶盏,再度抬起头将视线定在那乡野丫头的身上。看到她的胸口,她蓦地愣住了。
皇太后慎宁,你让她走近点儿。
皇太后面色一沉,蓦地甩开你的手,上位者的威严,猝然将整间屋子的空气,都冰冻起来。
可怜雪儿从未进过宫,被太后一句冷叱,吓得浑身发抖。怀里紧紧搂着的婴孩,也被吵醒,大声啼哭。
你的心揪着,雪儿没有安抚孩子的经验,你又不愿孩子的哭声烦扰了虚弱的太后,只能亲自接过来,让孩子靠在自己胸口,单手轻拍,孩子总算是平息了,沉沉睡去。
皇太后谁来告诉哀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后重重一拍桌案,拧着眉头。你的身子一颤,却还是紧紧护着胸前的孩子。
噗通一声,你重重跪在地面。
杨槿宁老祖宗,奴婢不敢隐瞒您。这趟回京奴婢没有任何肖想,只是想陪伴弟弟,抚养孩子。奴婢只想一家人好好的过活。
皇太后的嗓音幽然转冷,从方才的慈眉善目,变成一副冷面傲然。
皇太后孩子?
皇太后你的孩子?
皇太后慎宁你――你怎么这么糊涂?你正是大好年华啊……
杨槿宁奴婢不会再奢望任何东西,当年的确觉得什么都抓不住,只想脚踏实地地找一个归宿,安一个家。
你深深俯下身,这副最谦卑最从容的面孔,无声无息,化解了皇太后心头的怒火。
杨槿宁老祖宗待奴婢不薄,奴婢心存感激,但不想对老祖宗隐瞒实情。奴婢真的……谢谢老祖宗的厚爱。
缓缓抬了抬眸,你的眼底,是一片空白。
皇太后紧紧抿着唇,她记得,年少的杨槿宁,眼底的热情,遮不住你对皇宫的喜爱,以及……以及你对很多人,对很多事的艳羡好奇,或许,那也是一个人最原始的欲望。而现在,你的眼里,空无一物,什么都没了。
对这王朝,对这人情冷暖,彻底死心了么?
皇太后你还想着行风么?
你没想到皇太后会突然问及这件事,虽然内心波澜万丈,你面上还是一派冷静,摇了摇头。
不敢想。
不愿想。
得到这个答案,皇太后沉默了许久,最终只能深深叹了口气,她望向窗外,幽幽问了句
皇太后孩子的爹呢?
杨槿宁死了,一年前。
你的眼眸之内,被满满当当的灰暗覆上。
皇太后揉了揉自己发痛的穴道,仿佛也觉得乏了,闭上双眼,嘴角溢出一句交代
皇太后荣澜,哀家那里有一箱新打的首饰,还有些料子,你挑些好的,送到慎宁府上去。
杨槿宁谢老祖宗赏。
皇太后拂了拂手,再也不愿睁开眼,荣澜主动服气跪了许久双腿已有些麻木的你,一同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