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地皆知,纪帅好玩笼中物。故此投其所好之人无数。可惜,纪铸莘向来一概不收。他厌恶投机取巧之人,亦不喜几经转手而来的玩物。
因此,该如何仍如何,就好比该死的人还是得死一样。
纪铸莘是个读书人,诚然有些文人的体面。这行刑自是要到场观刑,方才算他给足了面子。
坐在回城的轿辇上,纪铸莘捻动着手里的茶晶珠钏。
今日枪决了二十一人。
教他们痛快死了,如今也算替他们超个度。
正闭目超度着,一路平稳的轿辇却突然颠簸了一下。
纪铸莘猛睁眼,顺手摸向腰后。
他虽然着了长衫短褂,但今日观刑,为以防不测,还是带了枪。
“大帅——”
听见轿外的警卫出声,他方才松了拔枪的手。“怎么回事?”
“有个女人冲撞了轿辇,要不要…”
警卫问得隐晦,想来是也熟知纪帅的作风。
纪铸莘的名声倘若在教育界或还可一提,在民间却向来是臭不可闻的。他心中亦是有数。
往日不曾透露他出行踪迹时,遇此情形,必是挥一挥手便处决了。宁可错杀,也不能放任。
今日他去观刑,城中尽知。普通百姓见他的轿辇驶过,无不是四向散开,唯恐避之不及。若是行刺,那些乱党选择在他严加防备的情况下动手,岂非太过愚蠢。
既然是个女人,倒要瞧一瞧她有何目的。
纪铸莘抬手掀开轿帘,便看见跌坐在地上的人。十四五的样子,警卫说她是个女人倒是不太恰当了,分明还是个小丫头。
此时她微垂着头,看得出面色有些发白,是摔疼了的样子。包袱皮掉落在地上,看似是初来乍到。
警卫见纪铸莘下了轿,在望地上的人,煞有眼色的就要把人扶起来。
可惜那丫头并不领情。她躲开了警卫欲搀扶的手,像是有些怕。
纪铸莘摆摆手,示意警卫退开。
乔玉薇闷着头,眼前忽的映入了月辉色的长衫下摆。
缎子的,织了花。
于是舒了一口气。
这般打扮,该是个文生,且是有钱的文生。会好说话些吧?
小心翼翼抬起头,便看见那人长身玉立,戴着金丝眼镜,正勾了抹笑容看她。
虽是文人模样,却和想象中大相径庭。尤其那笑容,非但不是好相与的模样,反而叫人觉得冷意森然。
乔玉薇心中打鼓,面色更白了几分。
纪铸莘瞧她这样子,倒是觉得颇有趣味,于是笑得越发令人脊背发凉。
他朝地上的人伸出手。
那玉竹般指骨分明的手,除了中指侧的笔茧,食指腹和虎口分明还有层薄茧。
这不该是个富裕文生的手。
乔玉薇此时哪里还有不懂的,却也只得颤巍巍将手放入那人的掌心。
被他捏住了手,便借着力道,没费什么力气就站起身来。站稳之后方才觉着左脚踝隐隐吃痛。
不禁在心里暗骂自己莽撞。既是有意为之,更应该把握好分寸才对。
当官的大多坐车,她瞧这人乘的轿辇,原以为是个乡绅。结果看走了眼,还把脚给崴了。
乔玉薇不知道这人会不会轻易放过她,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从家里逃出来带的那点体己钱早就花光了,能当的细软也都当了。这城里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只凭几封没有清楚署名的信,根本不知要去哪里寻舅舅。
眼前人的细微神情变化,已被纪铸莘尽收眼底。若道她无所图,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看来,小姐是崴了脚。”客气的笑挂在纪铸莘脸上,金丝眼镜之后却是波澜不惊,“我这里有两块银元。”他伸手,便有随从奉上了银元两枚,“找个 大夫瞧瞧吧。”
在这遍地钞票如废纸的年头,除了黄金,两枚银元已然不菲。
他随手递来,乔玉薇却不敢轻易接。
且不说治个崴伤用不用得了这些钱。只怕她此刻收下,也不知有没有命花。
“怎么?怕不够么。”看她不接,纪铸莘又笑道:“要是不够,再去大帅府取。”
轻飘飘的话却像一记响雷,乔玉薇瞬间给炸懵了头。
他说大帅府?
想来想去,整个湘南也只得一个大帅府。
他竟是查办使!
只觉得像被噎住,缓过神来的乔玉薇才慌忙摇头:“不不!我不是图财。”
“哦?”
颔首轻笑一声后,纪铸莘缓缓将那两块大洋握在掌中,收了回来。
垂在身侧的左手中还在不紧不慢地捻着他那串珠子。随后抬眼看向她,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我…是来湘南寻亲的。”捋了捋心绪,乔玉薇还是实行了原本的设想。
凭她一己之力是无法在这乱世里找到人的。她又没有认识的本地人,便出此下策。万一碰上个富户,总也有些希望。谁承想碰的竟是一方军阀。
细细思量,大帅倒有更大的能耐。虽说这也许是铤而走险,可若等银钱花完却仍一无所获,她的下场只怕也好不到哪去。
纪铸莘虽带着笑,却并不搭话。
乔玉薇只好硬着头皮挤出两滴眼泪,“大帅帮帮玉薇吧,求求您了…”
自打坐了上位,纪铸莘见多了求他的人。便是昨日,还有两个向他求情,望他网开一面的。可惜今天的枪决名单上,仍然是二十一个人。
眼前这个倒是与众不同,求他帮忙寻亲的还是头一遭。
瞧她生得娇俏白净,年纪又小。这般委委屈屈掉眼泪的样子,确有几分梨花带雨的滋味。
倒是没叫纪铸莘心生厌恶。
“既如此,不妨先到大帅府一坐,好同我说仔细了。也请大夫来看看伤。”他用了商量的口吻,却分明没有商量的余地。言语间既不说答应,也不直接拒绝。
乔玉薇好像是一脚踏上了船板,还不等她犹豫,就开了船。再想上岸,也没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