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诛仙 下
第二日,我四处问询,终于摸到那账房处,账房看我一眼,激动一抖:“花,梓,美。”
花子美?善哉善哉,原来除了阿锦,锦觅,朱易欢,李易欢这四个名字之外,我还有第五个名字,叫作‘花子美’?
淡定接受了这个颇是不俗的名字,我微笑道:“爹爹让我来这里支些零花钱。”
账房脸上桃花开遍,鼻端无端地溢出一行血痕,傻笑良久,方晃悠悠去摸抽屉,甚是阔气地将一吊方孔的圆铁片塞进我手里。
呃,他给我铁片做甚?想必是拿错了罢?定了定,我复又微笑,施施然一抱手,道:“账房,我要的是零花钱,不是这些铁片啊。”
账房眨眼,蓦的,恍然大悟,擦了把鼻血,又掏出两个碎银块递给我,我皱眉。
“账房啊,你又拿错了!”
账房一惊,道:“难不成,您是要金子不成?”
“金子是何物?”我讶然,又道,“你这难道没有灵力了不成?我也不要那一百年两百年的灵力珠了,你好歹给个二三十年的吧?”
账房脸上呼啦啦一阵狂风吹过,像是翻书一样翻了十来次脸,最终定格在一个甚是难以形容的表情上,气喘微微,道:“灵力?”声如游丝。
我点头,头未及点得第二下,就见账房哇的一声,紧紧攥住了我的手,道:“小仙乃是摇光星君座下北方护卫队的充队账房狸爻,不知仙子在何处高就啊?又是因何缘故被那漩涡给甩到此处的啊?仙子留个姓名可好?等到回了天界,小仙请仙子去看北极光呀。”
“呃,狸爻仙君您太热情了,呵呵,呵呵,”我抽了抽手,道,“在下阿锦,如今还未入仙籍,暂时是个葡萄精。”
狸爻吸了吸鼻子,与我推心置腹道:“阿锦,你如今的身份是陛下的女儿,千万记得平日里要多多讨好他,等到咱们回了天界之后,说不定他就龙颜大悦,让你飞升成仙了!”又激动道,“我告诉你啊,这条飞升之路,可比千载苦修来得省时省力!”
我如今的身份,是陛下的女儿?唔,看来李定国果真就是北辰君。
只是不知,他怎么就变得那么凶了,而且还成了那副样子——我握了握两掌,他那两片大胸肌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在手心,呃,虽说手感很好,可到底不甚美观,不甚美观呐!
收归思绪,我又拱了拱手,致谢道:“多谢仙君提醒,呃,那,灵力?”
狸爻抬了抬脖子,凑到我耳边,道:“灵力得等,等到每月初三,阿锦,到时候我去找你啊。”
我点了点头,和他攀谈半日之后,方向他挥了挥手,道了声告辞,揣了那一吊铁片和两块银块走了。
到初三那日,大雨,狸爻仙来找我,我匆匆跟着他翻墙出了晋王府,定定立在雨神庙前的时候,擦了把脸。
拧了一把湿透的衣裳,看着哗啦啦落地的水线,我心中突突跳了几跳,总觉得附近某处好似有些不明不白的感应。
“雨神?怎么会有雨神呢?”
我才说完这话,便有一个声音打房梁上落下,道:“怎么没有?”
狸爻跳了一跳,一惊一乍:“谁?”
房梁上飘下来一片霜花,霜花落地化成个挺娇媚的女子,她打量我一会儿,伸出手指在我眉心一探,认真数起一二三来:“这二魂三魄居然还留着?还没被因果之力给消磨了去?唔,不对,不对,这五片魂魄并非是我的气息,反倒像是那老龙的。”
唉?为什么我的魂魄上要有她的气息?
我还未及反应,内丹精元赫然被她划出一个伤口来,滴血未落,我也没有觉得疼,狸爻嘶的倒吸了一声凉气,倒像是伤在了他身上似的,赶忙将我护在身后,怒视那女子,道:“你这霜花精干什么伤她!小心本仙君法灭了你!”
霜花精沉沉看他一眼,道:“法灭了我?那你也得有这个本事啊。”
狸爻一惑,沉吟两息,陡然瞪大眼睛,一噎。
霜花精又看向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探了探内丹精元处的伤口,迟疑着,脸上拱出一个敬仰的笑来:“霜花前辈好啊,在下阿锦。”
“阿锦?阿锦,”霜花精淡淡道,“原来如此,看来他是回到了初遇我的那个时候,可惜啦,”她轻飘飘一叹,又道,“我已自填因果,他怎么都不可能遇见我的。”
她轻轻撩起我耳畔湿漉漉的头发,蓦的一笑,又道:“哎呀,我在老龙的记忆里,居然是这样的么,倒还挺可爱的。”
啊,这句话信息量似乎有点大啊,我浑身一震,迟疑不定打量着她:“你,你是我,哦,不不不,我是说,北辰君是拿你的记忆做出我来的?”
纠结一瞬,又道:“可你是片霜花,我是颗葡萄啊,你和我种属不同,北辰君这错犯得似乎有点大呃。”
霜花精抬了抬眼皮,我估摸着那是个未成型的白眼,又听她道:“你也是被那漩涡给甩到这里来的?北辰君来了没有?”
我还未答,她已然从我脸上看出了答案一般,点了点头:“好罢,果然,那么,下个月的此日,你带他来见我,就告诉他,我占了本该属于他的物件,等他来取。”
好奇心在我肺腑里乱转,我张了张口,霜花精又道:“我占了他什么物件?唔,你要是想知道,下个月也跟着来就是,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捏了捏我的下巴,嘟囔,“手感还真不错,怪不得他老是捏呢。”
狸爻满是迷惑的两只眼睛一会儿落在我身上,一会儿落在霜花精身上,已而,像是智慧终于降落在了他的身上,恍然大悟,道:“你们这是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姐妹俩吧!啊呀,狗血,真狗血,果然是话本是源于现实的!”
复又擦了一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流到嘴唇上的鼻血,道:“两倍的美女,果然是两倍的幸福啊。”
霜花精笑吟吟看他一眼,右眼一眨,狸爻才擦干的鼻血再度涌出,且涌地更欢。
第二个月的初三,夜里,雨声大作,一整天都没停,我躺在床上想着,若非是我强拉硬拽带着李定国和霜花精见面,我也不会意识到,原来李定国竟然是天帝的毅魄,而北辰君这片情魄,他则因为被漩涡卷入时,只顾着护着这个‘不应该存在’的我,被天雷劈得奄奄一息,只得在李定国的一只眼睛里歇宿将养,连向那毅魄昭示自己存在两魄相合的力气都没有。
白日,雨神庙里,北辰君自李定国眼睛里醒来之后,就缠着霜花精大哭起来,李定国和我面面相觑,背身在游廊下听雨。
李定国从袖子里掏出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递给我,道:“拿着,前日忘了给你,喏,生辰快乐,收好。”
我正要拆开来看,李定国按了按额角,道:“急什么,回家你慢慢拆。”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有些疑惑,拆礼物还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正欲开口杠他一杠,便听门内北辰君一声嚎啕:“我错了,锦觅,你别不要我。”
我和李定国齐齐抖了一抖,我使劲撸了一把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李定国则是大恼,道:“太丢人了,我才不要和他合魂。”
拍了拍李定国,我担忧道:“爹爹,你打不过他们俩的,怎么办?咱们还是逃吧!”
我话音一落,就听背后门轴‘吱呀’一声,回头一看,却是霜花精十分艰难地走出,北辰君死死抱着她的腰不撒手。
霜花精一脸灰败,表情甚是欲哭无泪,摊手道:“我只是一片慧魄而已,你让我替你杀人放火都行,可要让我爱你,我,我压根就不明白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啊!你欢喜她,那,那你去找她的情魄啊,我什么都回应不了你,太微啊,求求你,你就行行好,让我如愿以偿地魂飞魄散去罢!”
北辰君只是不依,脸上似乎被胆汁浇过,甚苦甚苦,凄凄哀哀。
李定国复又抖了抖,长吸了口气,拉了我道:“逃,必须得逃!你爹我的一世英明可不能毁在他手里!”
我和他一拍即合,正欲偷偷摸摸从霜花精和那北辰君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就见雨神庙庙门白光一闪,水汽一荡,我拉门栓的手瞬间一冰。
立时疼得呲牙,我吹了吹手,方觉如今这副凡人躯壳比不上内丹精元处的那颗葡萄原身。
李定国看我一会儿,研究一会儿,忽的将我拦腰一抱,先后踩着石块,假山,树干,三段跳一跃而起,差一点就凌空翻出了雨神庙的庙门。
差一点的意思,就是差了很多点。
倒栽回地上的时候,他被我垫在身下,嘴上道:“晦气,还差一点。”
我在脸上端出个不那么失望的神色来,指了指庙门上空,道:“可我分明看见,还有这么老长一截距离呢。”
李定国面无表情,看了我一眼。
呃,好像杀气颇重的样子,我一抖,嘿嘿一笑,拧了拧沾满泥浆的袖子,讨好地替他擦了擦脸上的伤口。
他眉头一颤,甩开我的袖子,嫌弃道:“太脏了。”复又碰了碰仍在流血的伤口,大雨洗刷了一遍又一遍,那伤口渗出的血渍颜色仍是殷红的。
我搦了搦上个月初三才得的零星灵力,复又讨好一笑,掐了个诀,对准他的伤口,道:“变!”
一阵清光闪过,李定国眉头又是一颤,咬牙。
我觑了觑他裂得更重的伤口,起身慌张跳开,敛眉顺目,扭扭怩怩,道:“呃,呃,呃。”
李定国长叹一声,抹了把脸上的血,然后摊手看着那血迹被雨水刷走,甩了甩,朝我伸来,道:“扶我起来。”
我猛一低头,这才瞧见李定国的左腿甚是不自然地弯着,那形状还挺有趣,忍不住便是扑哧一笑。
李定国瞪了瞪我,深呼吸了半晌,自己慢慢爬起来了,扶着树干的时候,他折下一根粗壮结实的树枝作拐杖,指了指我:“小兔崽子,看我一会儿不揍你!”
我一怂,立时惴惴然。
北辰君到底和李定国合了魂,到夜里,新鲜出炉的泪包壮汉李定国开始凄恻不已地朝着晋王府上下喊腿疼,我洗漱完毕,躺倒在床上时,还能隐隐约约听见他在朝着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阵仗的娘亲撒娇。
头疼地翻了个身,我打着哈欠想睡睡不着,只得又爬起来点了灯盏,开始嗑瓜子翻话本。
霜花精就是在我摸向不知道第几颗瓜子的时候出现的,她瞅了一眼我手里的话本,扫落了一榻的瓜子皮,坐在我身边,道:“惰,惧,恣,果然是这三魄。”
“什么?”
她道:“一百年前,我为了救太微,以命填盘,三魂七魄被因果轮回盘的因果倒转之气破开,命魂三魄化作霜花降落在六界四海彻底消散,只余下善恶二魂,以及惰惧恣慧四魄在过去未来之间沉沦。”
我听得半懂不懂,犹豫着点了点头,道:“哦,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道:“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只是,我快要消散了,总想找个谁来将我的心事倾诉一番。”
我将一把瓜子递到她手心,道:“好啊,那你说,我听。”
捏着一粒瓜子,她打量了一会儿,放下,道:“本来么,我是个元神冥灭的命理,既已填了命盘,六界四海,过去未来,便不该有我,但在这个时间点上,我曾经逆命而行,在太微历劫凡界的途中横插一手,凭空造就个雨神神格来,是以,这条因果线将我勉强留了一留,我也借机占了那雨神之位,将自己魂魄消散的日子推迟了这么久。”
她又扭头看了我一眼,道:“我填盘那日,似乎听见一声龙吟,也不知太微是怎么了,兴许是我填盘的过程中出了什么茬子,他最终没能活过来,”又拍了拍我的手,将那一把瓜子重新塞回我手中,道,“他那情魄,许是见我沦落至那个时间点上的二魂三魄不存在,亦或是存在后又消失了,心下痛苦,所以才生生造了你出来。”
言及此,她微微晃了晃脑袋,神色欣然。
我好奇道:“你那二魂三魄死了,我如今是个赝品,你为什么还这样高兴?”
慧魄道:“我高兴,是为我的情魄高兴,因为在我过去的记忆里,情魄她总觉得太微没有男女之爱,可如今看看太微的情魄对我如此契而不舍的样子,原来并非如此,虽然说情魄如今已经在那场霜降里消散,可到底那场情爱并非白费,若是情魄还在的话,她想必会很高兴的。”
唔了声,我心里不知不觉也多出一点点欣喜。
想了想,我软语道:“你诚然是个有慧根的好魂魄,懂得先他魄之乐而乐,若是就这样消散了,未免有些可惜。”
她道:“这有什么可惜的?慧者必伤,我身为慧魄,借着雨神香火在凡界看了那么久的悲欢离合,只觉凡人实在是太苦太苦,如今已然没有继续见证下去的勇气了,如今,消散一词对我而言,实在是一场迟来的馈赠。”
一点我的面颊,她又道:“善,恶,惰,惧,恣,你乃是凭空造出的新魂魄,故而没有中枢魄,又没有命魂,亦不在因果之内,只怕没个几年,也要如我一般消散,唔,无论是太微的情魄,还是他的毅魄,都不愿意接受这个雨神神格,不若我将它转交给你,让你能借此长长久久存在下去,如何?”
我点了点头,道:“好啊,我要怎么做?”
狸爻说过:“人逢喜事精神爽。”
第二日一早,我伸个懒腰自床上醒来,对此话深以为然。
欣然晃荡着去看断了腿的泪包壮汉之际,那个曾在天界当小兵的誊云小仙持了一沓信报飞扑而来,‘哐’的一下,从后向前将我撞在廊柱子上,我滴溜溜转了几圈,晕了晕。
好心情骤然被打断,我愤愤然唤了一声:“誊云!”
誊云早已跑远了,不曾搭理我。
我捏了捏袖口,咬了咬牙,哼,敢对雨神无礼!当下朝他狂追而去,非要他停下来给我认个错不可。
泪包壮汉歪在榻上,腿上缠着木板布条,誊云气喘吁吁停下,扬了扬手中信报,道:“王爷,这。”
“呔!哪里逃!”我追上前,趁他分心,兜头往誊云身上一扑,将他一下子掀翻在地,哗啦啦雪花似的信报扬天而下,我翻了个身,将昏过去的誊云当作垫子躺着,眨了眨眼,其中一封信报甚是没有眼力见儿地压在了我这雨神的脸上。
我懒得动手,遂张口吹了吹,指望将它吹开,未遂,只好伸手揭下。
泪包壮汉揉着红肿的眼睛起身看我一眼,嘴角抽了一抽,声音嘶哑着道:“赶紧起来。”
我动了动,觉着自己躺得甚是舒坦,遂道:“不干。”
泪包壮汉噎了一噎,道:“你这样躺着,成何体统?”语气颇含几分严厉。
我扬了扬眉,哟,还敢对我这样严厉?我如今可是雨神啦!当下翻身坐起,正欲端出架子将他训上一训,忽又想起来,呃,不对,眼前的泪包壮汉乃是天帝,我是雨神,我乃是他的手下!
悲摧,悲摧,甚是悲摧!
定了定,我决定输人不输阵,好生恶心他一番,回忆了一番昨夜看的牛精和芭蕉女的话本故事,遂拿捏道:“哼,以前看月亮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现在新人换旧人,就叫。”
拿腔拿调的话未说完,泪包壮汉脸上便是一阵恍惚,一阵伤情——嗳?伤情是个什么东西?我怎的会忽然想到这个词?
泪包壮汉起身自床榻上挪下来,单腿一蹦一跳到了我面前,又在我身边坐下,揽过我,道:“对不住,我,我。”话未毕,声音闷闷的。
我不知怎的,见了他这副情状,心里便是一拧。
清咳两声,难以消解胸中那无缘无故的酸意,我拆了拆那信报,打算分分心,将那信报举起看了两眼,默念一遍,我定了定,惊疑道:“唔,四川那边催兵了唉,说是清军南下了。”
泪包壮汉道:“啊?好烦,不想去,我一个天帝,还要管这凡人内斗,朝代兴亡的事?”
闻言,我拍了拍他,兴奋道:“你不想去?那不如我替你去啊,正好,我还从来没玩过这种沙场对战的把戏呢!”
泪包壮汉诧异将我一看,继而淡淡一笑,最后索性摇头。
我揉了揉他的脸:“爹爹!北辰君!好嘛!让我去嘛!”
“别揉了,别揉了,”他道,“算了,我让你去,不过,我如今腿脚不方便,就在后方跟车,好指点指点你,免得你把自己的小命玩没了。”
我内心暗翻白眼,我可是雨神唉,还能把自己的小命玩没了?脸上却喜滋滋道:“好说,好说。”
不知不觉过了几日,大军整发,我容光焕发骑在马上,挥了挥手中剑,向前一指,道:“众将士听令,出发!”
大军轰隆隆向前。
半月之后,明军同清军遭遇,我身为雨神,时不时暗中给清军下上几场暴雨,兵不血刃取了宜昌,又数月,占了信阳。
到开封时,泪包壮汉的腿已然好了不少。
泪包壮汉在夜下独酌,仰望星空,轻声一叹。
我走上前,觑了觑他的神色,宽慰道:“安心啊,安心,北辰君,你这腿总能好的,不要太心急啊,就为了这点事在这里喝黄汤可不好啊,酒气伤肝呀。”
泪包壮汉摇头,落泪道:“我才不是为了区区一条腿的伤喝酒。”
我放声大笑,道:“那是为了什么?唔,你是看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过半年就反攻了清军,重新夺回了这么多地盘,而就此觉得英雄迟暮了?啊呀,我也不想的啊,谁让我运气好呢?老天次次都在帮我,我想输也没有办法啊!”
这一个半月以来,我一次都没有将自己已然当了雨神的事告诉泪包壮汉,无他,盖因他是天帝,乃是我名义上的上司也,他不知道我是雨神倒还好说,若是知道了,指不定还要怎么支使我呢!
况且,他还是北辰君那会儿,亲口说的,他欠了许多债,我可还没忘,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我可不愿意他借机压我,好拿我当灵力库去还债。
闻听我的笑言,泪包壮汉叹了口气:“你以为这是你的运气?不,不是的,这是雨神在逆天数行事!”
我一惊,呃,他该不会看出什么来了吧?
正绞紧手指,惶惶然,又听他道:“她说她不是锦觅的情魄,不懂情爱,唉,我当时信了,现下想想,她定然是在骗我,若非是爱我,她又如何会为了我这一场征战而频频给清军下雨?天数不可逆,逆天数者,必遭天罚,她,她怎么这样傻!”
忽的,他又开始掉眼泪,灌了一口酒,道:“分明爱我,却宁愿遭天罚也不同我在一起,为什么?是了,是了,她不信我,我当初亲手杀了她,诛仙剑捅进她心窍,便是后来,她又,可,可那又如何,她又如何会愿意同我在一起!我只恨当初的自己。”
呃,这太半是醉的狠了,居然开始胡言乱语了,霜花精分明是说,她是以命填盘而死的,怎的这泪包壮汉说的是他亲手用那个什么诛仙杀的她?
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头,我决定不同这醉汉计较。
夜已深,我打了个哈欠,决定去洗漱睡觉,孰料,甫一转身,醉汉便弃了酒杯将我一拽,我回头看他,他恍惚看我,一把将我抱住。
石榴花纷扬,随风而下,殷红扑簌,他含着酒气的嘴唇贴在我额头,缓缓游移向下,滑过我鼻梁,后来到达我的嘴唇。
我的心扑通扑通乱跳起来。
数不清的碎裂形影自眼前一闪而过,我额头一疼,心乱如麻间,只来得及掇住其中一个画面,凉夜清风,高山之上,碧水之畔,男子一头白发,我揽住他,垂首亲吻他的心口。
“道。”我嘴边分明溢出一个名字,不料,待细思时,却又忘了。
诚然,我记不起那个以‘道’字开头的名字,可定一定神,也忽然清楚了,原来我曾是爱过那个人的。
还不及想明白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眼前忽然一片飞沙走石,刹那之间,我已重新化作个葡萄,藏在北辰君逆鳞之下,北辰君龙身盘环,怡然在昆仑天斗之上腾云驾雾。
自逆鳞缝隙里看了看天,原本的漩涡已然化作一片耀金的碎片状物事,稀稀拉拉的小兵不断从那碎片中跃出。
北辰君在碎片边化作人身,我亦化作人身立在他身边,正自打量着他,就见他弯了弯腰,向上清天处恭敬一礼,道:“多谢玄灵斗姆元君相救。”
上清天处遥遥传来一声叹息。
北辰君行事着实雷厉风行,不过半日,便将那金灿灿的碎片收了,复又揣了我,赶往那司命府中。
我自不明白他此行此举意欲何为,躺在他逆鳞底下默默打着瞌睡。
仙风呼呼,清气弥漫,忽听得北辰君喝道:“去!”我猛然从连绵不绝的瞌睡中惊醒,挪到逆鳞缝隙边一窥视,却见北辰君正控着一团金色灵力将那金灿灿的碎片推向一个硕大的同样金灿灿的轮盘。
啊,原来那金灿灿的碎片是眼前这轮盘的某块碎片——但见那碎片合归轮盘之上,轮盘变得完整,一派浓烈金光陡然散开,北辰君首当其冲,生生被那金光刷吐了血,他弯膝一跪,复又晃悠悠站起,向着轮盘一扑,倒栽下去。
北辰君飞速下落,我在他逆鳞下惊声尖叫起来,天昏地暗之间,我忽的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尔及幽幽醒转,只听得一声轰然,紧跟着眼前又是一亮。
眼前已非北辰君的逆鳞之下,反倒仍是司命府,我愕然,揉了揉眼,转身一瞧,背后正是那金灿灿的轮盘。
唉?北辰君那条龙呢?
四处微一打量,北辰君不知踪迹,司命府中空空荡荡。
我按了按脑袋,压下心中不知不觉渗出的无名恐慌,搦了搦袖口,出了门左瞧右看,地上雾气深深浅浅,正自四处打量时,忽觉眼角一片白里带橘的白云闪过,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圆滚滚的老头正颤巍巍驾着云彩,四处寻摸些什么。
他打眼向下一看,约莫是看见了我,陡然折了云彩向下,将我猛地一抱,大哭道:“小桃桃!你真的没死!呜呜呜呜!太好了!呜呜呜呜呜!”
“老胡?”我下意识一个惊呼,惊呼脱口而出之后,复又后知后觉迟疑想到,老胡是谁,我认得他么?
橘红衣裳的老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抓着我溜归一个叫‘花界’的地方。
花界,于我而言,似乎甚是熟悉,熟悉到可以将之称为‘家’。
我不知不觉懒下心来,在某个木屋里呼呼大睡了一连数日,及至某日醒来,在池边泡脚的时候,那个被唤做是长芳主的牡丹仙缓步而来,抚了抚我,道:“这上百年了,我一直不敢信你果真做下了那样的事,”顿了顿,她又问我道,“我问你,你是真的爱上了天帝么?”
我疑惑道:“爱是什么?”
长芳主噎了一噎,道:“你竟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你又是为了什么,才要以命去填那因果轮回盘的呢?”
“哎?原来你说的是那朵霜花精啊,”我一摊手,道,“长芳主,实不相瞒,你们都认错了,我并非是她,我叫阿锦,只是一个被天帝以宿尸渡魂之法造出来的赝品而已,锦觅她是怎么想的,我可不知道。”
闻听我言,长芳主骤然色变,探手拂过我元灵,已而,一声长叹,喃喃望天道:“原是如此,锦觅,你当真是死了,这万年情劫,你终究是没能度过。”
我好奇道:“万年情劫?那是什么?”
长芳主摇了摇头,不答,只淡淡道:“先主曾言,无情则刚强,无爱则洒脱,遂将当年玄灵斗姆元君所赠陨丹给锦觅服下,欲就此让她灭情绝爱,度过那万年之内恐要遭逢的情劫,谁料,这陨丹竟也绝不尽那万毒情丝,让她为救天帝而死。”
陨丹?陨丹。
我心中蓦的一痛,只觉一顿酸楚自心扉涌上,只听自己问道:“陨丹,可是一颗檀色的丹丸?”
“你,你又如何知道?”长芳主指尖微颤,忽的,不可置信道,“难道,难道锦觅爱上天帝,竟是因为天帝将它取出过不成?若非如此,锦觅有陨丹相护又如何会爱上他?冤孽,果然是冤孽!那时他分明以为锦觅是他的女儿,又怎能,可恨至极!未料天帝竟然如此,如此。”
许是想不到该怎么辱骂,她顿足怅然,已而两眉倒竖,又道:“哼!我花界焉能被他如此欺凌,先后两位主人都因他而死!”
看着长芳主勃然大怒的神色,我抬手拭了把冷汗。
三天后,入夜,我在木屋里打瞌睡,时不时在萤火微光下翻一番锦觅留下的话本,因长芳主携众杀往天界,如今水境只剩下些许小精小灵,无人再来探访于我,打扰我的清梦,我日子过得便甚是舒坦。
正自翻话本之际,萤火虫儿们突的尽数稀稀拉拉散远了,我诧异将话本随手一搁,再掐起一个荧光诀来,琢磨着看看是什么将那些小虫子们吓成这样。
举了举诀,当面一照,就见北辰君陛下着了一身黑衣在我不远处站着,我拍了拍胸脯,将扑通扑通的心跳稳稳压下。
思索半晌,我道:“陛下,呃,你来这里做什么?”
北辰君眉间蕴着千山万水,不答,只是道:“我杀了很多人,整个九霄云殿里都是血。”
我定定瞧着他,他亦看着我,又道:“那时候,我醒过来,看见因果倒转之气将她身上的迦蓝印破开,她的原身,那一朵六瓣霜花紧跟着被撕扯开来,她在流血,流出的血飘洒在六界四海,很快的,就凝成了一片片微小的霜花。”
我垂下眼皮,觉得眼睛很酸涩,唔,许是方才看话本看得太久了。
北辰君叹了一声,看了一眼荧光,又柔声道:“那时候,我才见识过自己的前世今生,前世的我亲手杀了她,今生她又因我而死,我那时心痛不已,几乎是脑子发热,遂想也不想的化了龙身向那因果轮回盘撞去,企图阻止她魂魄的进一步消散。”
我哦了声,道:“因果轮回盘?就是司命府里那个金灿灿的,缺了一块的大盘子?”
“嗯,”北辰君道,“我自以为龙身强悍,可却忘了,那因果轮回盘比我的龙身更加强悍,所以,我才出过去未来,又重新被卷了两片魂魄进去,我的情魄在前世的那个时间里亲眼看见她的二魂三魄消散,他太多愁善感了,居然接受不了那样的结果,所以用了那样的禁术,生生造出了你来——你实在不该存在的。”
我呆了一呆,道:“陛下,那,您这是要来将我销毁的么?”
北辰君淡然一望窗外黑沉沉的天幕,我亦惴惴看了一眼,听说自夜神悟道之后,天界无人布星,天幕便就成了这般黑洞洞的样子。
已而,便听他道:“将你销毁?不。”
我心下一松,暗道,还好,还好。
“等我二魄相合,跳出过去,重新回到此间时,才发现,”北辰君复又缓缓道,“我的元神因与因果轮回盘相撞,已然陷入了更为长久的昏迷,整整三百年,天界人心思变,妄图另立新君,旭凤不愿借机登上天帝之位,丹朱便让荼姚将廉晁请了回来——呵,廉晁,当初我弑父杀兄,方得此尊位,如今廉晁回来,倒是兵不血刃就拿走了我辛辛苦苦得来的权力!”
他握紧了拳,我这才看见他拳头之下,不断滴着可疑的液体,举诀凑近一瞧,一股腥气率先涌入鼻腔,这时我方才发现,原来北辰君并非穿的黑衣,只是血迹在他衣裳上干透了又湿,湿透了又干,那些血将他原本的白衣染成了深褐色,如今荧光黯淡,是以我才会误以为那是黑色。
“你,你伤在哪里了?”半晌,我无端浑浑噩噩起来,结结巴巴道,“我这里还有些香蜜,你,你要不要喝点,养养伤?或者,我给你变,变出些人参,灵芝?”
他滴血的拳头摊开,抚了抚我的脸,淡淡道:“我没事,廉晁是赤蛇,我是神龙,即便满天神仙都站在他那边,我也是死不了的,我杀了他,荼姚她,她跳了临渊台,如今我没有天后了。”
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将他说的话尽数抛到身后,竭力从床下拉出那个沉沉的香蜜坛子来推到他跟前,又变出很多很多的灵芝人参塞到他怀里。
灵力的急速消减让我眼冒金星,气喘吁吁。
北辰君看了看怀中成堆的人参灵芝,道:“他去灵山求来一粒莲子作你的真身,我还道他多此一举,原来是为了让你能信手栽花种草,顺利伪装成梓芬血脉,成为花神。”
“可惜,如今二十四芳主尽数被我杀了,你便是成了花神,也只得当一个孤家寡人了,”低低一叹,又道:“正巧,如今我没有天后了,阿锦,不如你来做我的天后罢。”
我茫然看他。
北辰君澄澈看我一眼,道:“你不愿意么?”
“我,我不明白,”我听见自己哑声道,“你欢喜的不是我,是锦觅,我只是一个赝品,她是霜花,我是葡萄或者是个莲子。”
他道:“我是欢喜她,但那和我想让你做我的天后,并没有什么矛盾,正如我并不欢喜荼姚,她还是和我做了几万年的夫妻。”
“你若是只缺一个天后,天界凡界所有的女子都尽可以任你挑选,你没必要来找我啊。”
北辰君他淡淡道:“我只能找你,因为他们都知道了,花神与水神之女锦觅为我而死,而我为她撞了因果轮回盘,如今天界支持我的所有神仙,都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认为我重情重义,还以为当初廉晁能活是我心软将他放走的——我如今才遭受过一场死战,可没有剩余的精力再去将他们一并清洗了,只得将那些墙头草暂先稳住。”
“原来,你让我做你的天后,是为了麻痹他们,好等你身体恢复之后,再,”我听见自己的低喃,惊了一惊,我绞紧了双手,又道,“好,好啊,我答应做你的天后。”
他飞身带我上天宫的时候,我躲在他的逆鳞里,轻声道:“那,等你什么时候想对他们下手了,一定也会找个理由将我杀了的吧?我只盼你那时候,能将我和一个人葬在一起。”
“葬在一起?”北辰君道,“和谁?”
我回忆了一番那个有着一个‘道’字打头的名字的人,迟疑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只记得,他是个白头发,名字里有个道字,我的记忆都是你给我灌输的,你肯定知道他是谁,我觉得我好像喜欢他,若是他死了,你就将我和他合葬,若是他已经有夫人和他合葬了,你就将那墓再阔一阔,若是他没死,若是他没死,我,你,那你就。”
呼呼风声里,他截断我话头,道:“别说了,你本该只知道最开始那一段往事的,是他一时错漏,竟将这段记忆都给了你,待明日,我会将你这段记忆封存起来。”
我一怔,道:“为什么?我为什么不能有那段记忆?我好不容易觉得自己有了爱的人,你还不愿意让我记住他么?”
北辰君道:“我不愿意,”忽又冷冷道,“那是我和她最珍贵的记忆,你既自知乃是赝品,就更不该奢望那些。”
我心下一阵难受,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腔倔意让我鼻子发酸眼睛生疼,我动了动身子,径自自他逆鳞里跳出,一颗紫色葡萄刷的下落,北辰君他并未察觉我的逃离,我自半空掉落,亘古一般绵长的降落之后,我落在地上,摔成葡萄浆。
我本意不是寻死,然而不知怎的,就是宁死也不愿意忘了那个白头发的,名字里带道字的人。
落地的一瞬间,我尚不知道瞬息之后,自己会在一柄剑中醒来——原来,我并非是一个赝品,我就是锦觅,锦觅也并非是个不应存在的灵魂。
我本该作为诛仙古剑的剑灵在这世间出现,然而水神洛霖当年救下先花神梓芬,天数便错乱了,我由命定的诛仙剑灵,成为了梓芬之女。
因一个梓芬而产生的错乱,体现在方方面面。
譬如,曾书书本应是我命定的剑鞘,然而天数错乱之下,我亲手杀了他。
又譬如,我本该和道玄相爱,然后成为太微征伐六界的佩剑,此为我和他命中注定的一生两世之情,然而,这命定的情分,终究发展成了我对他几生几世求而不得的痴缠。
我作为诛仙,在重重的封镇中破空而出,长长的剑鸣响彻九霄,剑中戾气四散。
诛仙剑出,大劫将兴,我与太微原是开劫而来。
……
……
丹朱“恕我直言,你文笔不行,这回忆录写出来之后,肯定没人看。”
锦觅“没人看?我可是天后!权力大大的有,谁敢不看?”
丹朱……
丹朱“而且,你这故事发展吧,比较混乱,毫无逻辑,完全就是没有头没有尾的——”
锦觅“故事发展不重要,重要的是秀恩爱,秀恩爱你懂不懂啊?”
丹朱“我可是月老,我能不懂秀恩爱?”
丹朱“你这也算秀恩爱?人家秀恩爱都是在发糖,你这通篇都不明所以、简直是乱七八糟,一点糖星都看不见,知道人家怎么写的?壁咚!床咚!抱起来吻!情话不要钱!三天两头就是一场爱的灵修——”
锦觅“呔!我现在是一柄剑,你让我跟谁灵修啊!你烦不烦啊!死狐狸信不信我戳死你啊!”
丹朱“梦珠——”
锦觅???
锦觅!!!
锦觅“啊啊啊啊!你!死狐狸!”
丹朱“别嚎了。”
锦觅“哼。”
丹朱“我真是闹不明白你……”
丹朱“二哥固然杀了洛霖,可洛霖从未给予你父爱,反倒是二哥自己,在凡界照顾了你十八年……你为什么偏偏放不下这一点,要想方设法地祸害他。”
锦觅“不止是为了他,还有二十四芳主!你不能因为她们道行浅薄,就忽略了她们!她们养了我整整三千年,不是生母、胜似生母……”
丹朱“不是生母,胜似生母。”
丹朱“你这样一说,我就想到了一个人……”
锦觅“哦?说来听听呀。”
丹朱“我说的是二哥的生母,那是个坏女人,当初,因为她曾害得大哥的生母跳下临渊台,所以被爷爷判了刑……她的确坏事做尽,但对我和二哥却很好,我母神死后,有足足两千年,都是她在照顾我,你知道么,她的性子和荼姚很像很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觉得二哥娶她,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有些恋母。”
锦觅“现在你知道,他不是恋母,而是迷恋女童咯。”
丹朱“啊?我说锦觅,你看看你自己,你算个劳什子女童啊,他现在恋物还差不多!”
锦觅“哼哼,诶,对了,你说的那个坏天妃,她叫什么名字啊?”
丹朱“她名字里有个锦字,对,就是锦觅的锦。”
锦觅???
锦觅“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好像有点慌。”
丹朱“别瞎想,他才不是因为这个才喊你阿锦的,真的不是——扑哧!嘿嘿嘿嘿嘿!被我骗到了吧!哈哈哈哈!看你还喊不喊我死狐狸!哼!”
锦觅!!!
锦觅“啊啊啊啊!丹——朱!死狐狸你别跑!有种你就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