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诊室里,我和江易对视了整整一分钟,他终于缓缓开口:“唐绵绵,你这是?”
我挥了挥手里的挂号单:“来找你面诊啊。”
江易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好,你跟我来吧。”
他把我带到内间,先问我想做成什么样的,又给我拿了本图册让我选,最后问我知不知道手术可能有风险。
我仰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还有风险?你不是号称再世女娲吗?”
“就算真女娲下凡,手术也有风险。”
接着江易给我科普了一下风险症状,什么两侧重睑不对称、留下瘢痕,我越听越害怕,到最后脸色煞白,思维都恍惚了。
江易站起身来,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有些模糊不清:“你想好了,还要做吗?”
“我……再考虑考虑。”
我溜了。
宁琼听说我竟然去江易那里面诊,还准备整容,异常震惊。
我随口胡说:“整个容,变漂亮点才好谈恋爱啊。”
这句胡说八道的话,不知道怎么传进了江易耳朵里。
以至于他专门打电话来跟我说:“唐绵绵,只割双眼皮,你的脸是没太大变化的。”
“那我再垫个鼻子,整个下巴,做个微笑唇。”
“……”他声音有些发冷,“唐绵绵,你到底想干什么?”
难道我追求他的意图还不够明显吗?
我忧郁地挂掉了电话。
作为整形外科的中流砥柱,江易实在太忙了,我工作也不闲,平时实在没空聊。
就算要聊,我也只会尬聊。
这时候约电影和吃饭,又有点过于突兀。
思来想去,唯有借着面诊的机会向他展示一下我的可爱,博取他的好感。
于是等到周末,我又跑医院挂江易的号去了。
这一次,他看着我,眉头紧锁,似乎很不耐烦。
一定是上次我临阵脱逃,他觉得我耽误他时间了。
我赶紧说:“江医生,我考虑好了,这次肯定做,绝对不会再耽误你时间。”
江易的眼神更冷了,感觉像要把我当场冻住似的。
半晌后,他唇边忽然勾出个冷冷的笑来:“你不是还要垫鼻子,整下巴,做微笑唇吗?”
我僵在原地:“……不着急,一样一样来。”
最后图选好了,手术时间定下了,钱交了,手术室都进了。
我却临阵脱逃了。
但是江易竟然答应了和我吃饭,也算不虚此行。
下午六点,我和江易坐在一家粤菜馆里。
本来打算吃火锅的,但第一次和江易吃饭,我想优雅一点。
我身上还穿着从宁琼那里借来的战袍——一条暗酒红色的紧身裙。
好看是好看,但也属实紧了点。
以至于吃完饭之后,我必须得拼命吸着气,才能勉强保持小腹平坦。
夜风微凉。
江易与我并肩走在路上,我绞尽脑汁,勉强找了个话题:“江医生,你觉得这家店的味道怎么样?”
“挺好的。”
三个字。
“那下次我们有空再来吃?”
“可以。”
两个字。
我一边吸气一边说话,憋得气若游丝,还不得不艰难地问:“……你,你不生气了吧?”
“嗯。”
一个字。
终于,我吸气吸得缺氧头晕,脚下一个踉跄。
……倒在了江易怀里。
吓得我下意识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从他身上传来淡淡的草木香气,仿佛是哪个牌子的香水,竟然不是我白日里闻过的消毒水味道。
原本这种言情小说里才有的意外,应该无比浪漫。
可坏就坏在。
江易的手,正碰着我因为卸了力而微微凸起、软绵绵的小腹软肉。
确切地来说,是脂肪。
我尴尬得头发丝都要飞起来了,结果江易竟然很淡定。
还慢条斯理地叫了一声:“唐——绵绵。”
后两个字被他念得尤其缠绵悱恻,险些令我怀疑眼前这人是否临时换了魂。
说好的不苟言笑性格冷淡呢?
我嗖地一下收回了手,试图站直身子,但我忽略了后腰的一小块裙子还被江易攥在指间。
总之,由于用力过猛,我把宁琼的裙子给扯了。
“呲啦”一声响后,我捂着后腰裂开的那一小块布料,含泪狂奔而去。
回去后我给宁琼打电话,她完全不关心自己被撕破的裙子,只问我:“你当着江医生的面,把裙子扯破了?”
“不光这样,我还不小心向他展示了我并不纤细的腰肢……”
“算了唐绵绵,我救不了你了。”她说,“你放弃吧,下回有帅哥我再联系你。”
我放弃了。
打开微信,江易发来了无比客套的一句:“唐绵绵,你今天很可爱。”
光是脑补,我都能想到他打出这句话时的神情。
一定冷淡又敷衍。
于是我回了句谢谢,然后火速把他的消息免打扰。
事实证明我在自作多情。
因为从那天过后,江易根本没有再给我发过消息。
4
情场失意,唯有工作使我快乐。
公司又接了一个大项目,而我作为资深前端工程师,成为了负责人之一。
第一次做项目管理,我没经验,只能跟着前辈学。
要做架构,要写方案,又要Debug,还要根据人员安排,做部署计划。
我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发际线也一退再退。
断断续续熬了好几个通宵之后,我惊恐地发现,我的头顶和后脑,有两小块地方的头发已经很稀疏了。
“小唐啊,你这情况恐怕是斑秃的预兆。”
带我做项目的前辈杜哥说。
我晴天霹雳。
“得赶紧去医院看看,拖久了会秃的。”
杜哥让我莫慌,说他也有这样的经历,可以介绍靠谱的医生给我。
正好他有个朋友在那家医院就职,他周末带我过去。
但我万万没想到,杜哥说的朋友,竟然是江易。
周末一大早,我就跟杜哥在医院门口碰面了。
他一边领着我往里面走,一边热情洋溢地介绍:“小唐啊,我今天带你见的这个,那可是青年才俊,年纪也和你差不多,说不定你们……”
我一边礼貌地点头,一边腹诽青年才俊哪里会看上我,结果不经意一个抬头,就看到了门诊大厅门外站着的熟悉身影。
修长挺拔,眼神泠泠。
也许是阳光过盛,照得人头脑发晕的缘故,我错觉他的目光好像穿过人群,牢牢定格在我身上。
江易!
我心头一跳,默默拉起卫衣的帽子。
原本以为他只是偶然站在那里,没想到杜哥竟然直接把我带到了江易面前。
还介绍:“小江,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们公司那个秃头的小姑娘。说起来真是凑巧,她也是F市的,和你还是老乡呢……”
我已经不在意他后面又说了什么。
脑子里只回荡着六个大字:
秃头的,小姑娘。
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江易眼中有一丝一闪而过的笑意,接着他冲我道:“唐绵绵。”
杜哥惊讶道:“你们认识?!”
江易点头:“她是我的病人。”
杜哥立刻扭过头,对着我的脸端详了片刻,神情迟疑:“这……不太像啊。”
“什么不太像?”我麻木地问。
“小唐这脸看起来很天然啊,不像整过的。”
我呵呵地笑:“杜哥,你想说我长得丑就直说。”
杜哥讪笑两声:“我的意思是质朴,质朴的美。”
杜哥说他还要送孩子去补习班,把我交到江易手上就走了,我低头跟在江易身后,直到走进电梯,才发现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人。
江易没有穿白大褂,身上是一件薄荷绿的休闲衬衫。
这么显黑的颜色,穿在他身上竟然一点不难看,反而衬得皮肤冷白,格外清新。
电梯安静上行,我忽然听到江易的声音:“唐绵绵。”
“最近一直没有见过你。”
我心里忽然冒出一点零星的委屈。
“工作太忙了,没空过来。”我说,“而且我已经放弃整容,就不打扰江医生了。”
话音未落,面前的光忽然一暗。
我下意识抬起头,发现江易竟然站在我面前,近在咫尺的距离。
他微微低着头,看向我的眼神里有着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然后江易伸手,隔着卫衣帽子拍了拍我的脑袋:“忙到头秃?”
!!!
我捂着脑袋后退一步:“公主的事儿你少管!”
正好这时候电梯门开了,江易率先走了出去,又停在门口,回头看我:“走吧,公主殿下。”
我觉得,这话应该是他专门说来嘲讽我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从他的语气里,竟然听不出一点嘲讽。
只有温柔和无奈。
我吸了吸鼻子,默默跟了上去。
原本被一点点藏好的旖旎心思,又在这一刻不可避免地破土而出。
江易把我带进了一间诊室,里面的医生看到他就问:“江易?你今天不是休息吗?”
他冲我扬了扬下巴:“带个朋友来找你看病。”
“噢~朋友~”那位姓林的医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来,坐吧,看什么病?”
我憋了半天,委婉地说:“……有些掉头发。”
林医生“哦”了一声:“帽子摘下来,我看看。”
我差点哭了。
“唐绵绵。”江易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你摘吧,我不看。”
林医生笑了:“哎呀,小姑娘害羞了,真可爱。”
说着就站起来,对着我摘下帽子的脑壳研究了半天。
“有点轻微斑秃, 没事,我给你开点药,回去按时涂药吃药,要早睡早起,心态放松。”
林医生刷刷开好了单子,又想起什么似的提醒我:“对了,这个药吃了可能会先加重脱发,然后再慢慢长出新的来。”
我的手开始颤抖:“这……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接下来几周,你会越来越秃。”
我去缴费拿药的路上,在手机上下单了九顶颜色各异的帽子。
差不多半小时后,我拎着一包药,和江易面对面站在医院的门诊大厅外。
正要说点什么,忽然一阵风吹过,掀掉了我宽大的卫衣帽子。
江易比我高出一个头。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差点捂着脑袋再次狂奔。
可是一道温柔悦耳的女声,硬生生让我定在了原地。
那道声音在喊:“江易。”
下一秒,一阵清甜的风就吹到了我面前。
面前的女人化着浓淡刚好的妆,身上剪裁合适的碎花裙子,恰到好处地衬托出纤纤细腰。
我相信那一定不是努力吸气吸出来的。
最重要的是,她有一头浓密柔顺的、海藻般的玫瑰棕长卷发。
这是什么从头到脚都闪闪发光的绝世美女。
绝世美女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盯着江易,浅浅地笑:“好久不见了。”
江易侧了侧头,面无表情:“上个月才见过。”
美女也没生气,依旧笑着说:“自从分手之后,每次见你,我都觉得我们好久没见了。”
分手?
他俩以前是一对?看起来美女还有复合的意图?
那我还有什么胜算?
完美无瑕且旧情未了的美女前任,和又不漂亮又秃头的普通女孩。
我要是江易,我也选前面那个。
我握紧手里的袋子,转身离开。
虽然不甚清晰,可美女的声音还是被风送进我耳朵里:“我特地查过了,你今天不坐班,有空的话,去喝杯咖啡吧?”
我越走越快,到最后差点飞奔起来。
等上了地铁,拿出手机一看,一条新消息提醒。
你购买的【优雅可爱淑女风贝雷帽(抹茶绿)】已发货——
淦!
我气得差点把手机捏碎。
可心里又委屈得要死。
5
林医生没有骗我,那药吃了以后,我的确脱发得更厉害了。
所以即便天气越来越热,我还是坚持戴着帽子。
但与此同时,最开始稀疏的那一块头皮也开始冒小绒毛了。
杜哥说,根据他的经验,我最好去剪个短发,这样头发会长得快一点。而且我情况不严重,大半个月就能长好。
“多短?”
杜哥比划了一下:“最好剃个寸头。”
“……”
晚上我找到方圆五公里最贵的一家理发店,对Tony老师说:“麻烦帮我剪一个温柔美艳又妩媚的寸头。”
Tony老师说他不接我这一单。
我只好妥协:“算了,剪个齐耳短发吧。”
剪头发的过程里,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原本以为是宁琼打来的,可接起来才发现竟然是江易。
他问我:“唐绵绵,林皓让我跟你说一声,最近去他那里复诊。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跟你一块儿过去。”
我抬头看了一眼镜子。
Tony老师已经快剪完了。
不能说温柔妩媚,只能说像个人样。
“好啊,我有时间就跟你说。”
然后我第二天就一个人偷偷去了医院。
林医生看到我,很诧异:“江易没陪你一起来吗?”
“不方便打扰他。”
林医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检查了一遍我的头皮。
“恢复得挺好的。”他说,“我给你换种药,你继续吃,别忘了还是涂原来的软膏——最多两个月,头发就长好了。”
我又拎着一袋药离开了医院。
晚上就收到了江易的微信:“为什么不找我跟你一起去?”
“怕打扰你和美女约会”被我打在对话框里,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我说:“听说最近是整容高峰期,你手术排得很满,我怕打扰你。”
“不打扰,我既然答应了杜哥,肯定会负责到底。”
哦,原来是因为答应了杜哥啊。
“谢谢江医生,那我下次再去复诊前联系你。”
这当然是一句客套话。
成年人的世界里,有空就是没空,下次就是下辈子。
也许是我的秃头,让老板有了恻隐之心。
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先夸我为公司做出了莫大贡献,等项目交付后就给我涨薪升职。
然后安排了个助理给我,帮忙整理方案,跟进项目,以及调试一些简单的bug。
我的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
也是在这个时候,宁琼研究生毕业了。
她给我打电话:“唐绵绵,正好你那房子不是七月就三年合同满了吗?你正好搬出来,咱俩找个两室一厅一起住。”
就因为她这句话,房东来问我要不要续租的时候,我给拒绝了。
房东哦了一声,第二天就跟我说,她找了新租客,让我一周内搬走。
我给宁琼打电话,让她有空一起去找房子。
结果宁琼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跟我说:“不好意思啊绵绵,我刚已经答应和我男朋友同居了。”
???
你不是一周前还单身吗?
“是啊,我们三天前刚在一起的。”
我想把她给烤了。
宁琼赶紧说:“我怎么会坑自己的姐妹呢?我已经让靠谱的中介帮你找了间房子,主卧带独卫,月租一千五。”
然后她给了我一个微信,让我明天跟着去看房子。
两室一厅的房子,中介说另一间已经租出去了。
我看了一下客厅和房间,确实很不错,签合同定了下来。
当天下午,我就找了搬家公司,把东西搬了过来。
我打电话让中介过来送钥匙,结果刚一进门,另一间卧室的门就开了。
江易站在门口,看到我时,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唐绵绵?”
直到很久以后,知道真相的我想到他那个瞬间的演技,还是不得不感慨一句:
“炉火纯青,浑然天成。”
我上下打量他,目光落在江易的拖鞋上:“等等,你不会……”
中介热情地介绍:“对!这位江先生就是你的合租室友。”
我傻了。
江易靠在门框上,唇边勾着一丝笑,问我:“唐绵绵,这么巧啊?需要我帮忙吗?”
我也冲他温和地笑:“稍等。”
然后冲出门去,躲在楼梯间给宁琼打电话。
“宁琼!!”我在电话里咆哮,“你知不知道你给我找这个房子的另一间住的是谁?是江易啊!!”
“废话,我当然……不知道啊。”
宁琼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很诡异:“这不正好,近水楼台先得月,有多少绝美爱情故事都发生在合租室友之间。”
“上次你不是让我放弃吗?”
“……那是我以为你们缘分已尽,但现在看来,可以再续前缘了。”
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
我握着手机在楼梯间站了一会儿,刚转过身,就发现江易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跟个背后灵似的站在了我身后。
他微微低下头,凝视着我的眼睛:“唐绵绵。”
楼梯间灯光昏暗,他的脸有大半埋在阴影里,瞳孔深邃,令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不知道为什么,我莫名有种猎物被猛兽盯上的紧张。
咽了咽口水,我问他:“你怎么……要找人合租啊?”
“房子是我跟一个朋友一起租的,上个月他出国,他住的房间就空下来了。”江易说,“租期还很长,空着有点可惜,我就找了中介,没想到这么巧,他找来的租客正好就是你。”
听上去逻辑完美,没有破绽。
但这也太巧了吧?
我忽然很庆幸今天我戴了假发,还是超自然款,完美地掩盖了我的头秃。
把手机揣进兜里,我往楼梯间外走,江易跟在我后面:“你的行李还在楼下吧?我帮你搬上来。”
我的行李不算少。
除了日常用品外,还有满满一箱纸质书,起码几十公斤重。
我正要弯腰搬书,江易已经先我一步抱了起来。
“你拿轻的。”
我抱着一篮锅碗瓢盆跟在他后面,结果刚进门,我的假发就勾在了门把手上。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身体往前的惯性已经给它一把扯了下来。
“……”
我傻在原地。
如果可以,我愿意用一年不吃火锅,换时间倒流回三分钟以前。
从玄关玻璃柜的倒影里,我隐约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样子。
齐耳短发乱七八糟地翘着,隐约可见发顶稀疏。
江易把一整箱书放在客厅,转头看到我这样,微微一怔,旋即道:“这样比你戴假发可爱多了。”
我终于回过神,一把捞起假发,转头问江易:“你是什么时候瞎的?”
其实我的内心很绝望。
感觉我这辈子所有最尴尬的事情,都发生在江易面前。
想到刚才宁琼让我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绝望地想,要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喜欢我,那不光眼神不好,可能脑子也有点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