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几岁的时候,就是个电视剧里常有的那种大小姐。有学问有教养,金枝玉叶衣食无忧。但是父母都是工作狂,经常把我一个人丢在三层大房子里一呆就是几个月,请来的保姆都是奔着高价薪水,对我不冷不热还时常偷东西,反正天高皇帝远,我爸妈管不到这儿,我也懒得搭理她们。
日久天长我就变得很孤僻,把自己锁在大房间里学也不上,过着自暴自弃的生活。唯一能做的就是画画,可能我有几分天赋吧,也没学过就自己瞎摆弄颜料,不画别的,就画电视上演的世界各地的漂亮风景,那些地方我也没去过,就按着自己的想象来,埃菲尔铁塔罗马斗兽场,泰山日出海上日落,江南水乡撒哈拉沙漠,什么我都画,画完风景再在画上个小人,表示我。
那天我在画埃及金字塔,要用的笔不见了,我抬起头来找笔,就看见一个小姑娘坐在我窗台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她扎两个粉红马尾,发尾刻意剪的齐刷刷,和她两条腿一块前后晃来晃去。我以为我饿出幻觉了,眨眨眼再看,还是那个小姑娘,头发晃悠的更欢了。
虽然这是三楼,我不相信她是什么正常人,但是我没被吓着,我活动下发麻的腿,走过去问她是谁。
她晃悠着两条腿,对我歪了歪头。然后眯着眼睛笑了,说她是一只小鬼。
于是我叫她小鬼,问她来我家做什么。
她说她是偷偷跑出来的,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这里。她顿了顿,问我是不是画画的。
我说我不是画画的,只不过喜欢一个人瞎涂鸦而已。我把一幅画拿给她看,她看的很认真。
这是我的第一位观众,于是我很忐忑地等着她的评价。
她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两只腿总算消停,耷拉在窗沿下。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笑了,举着画问我想不想去看看。
我愣住了,下意识看向那幅画。
画上,是璀璨如星空的纽约夜景。
那天,我们从三层的窗户直接跳了出去。
我看见她的两个粉红马尾在风里一摇一摆,闪动着绚丽的色彩。
纽约的夜晚很繁华,满天霓虹灯甚至掩过群星的光芒。
我紧紧拉着她的手让我们不被拥挤的人流挤散,在时不时微小的缝隙中我只能看到她扎眼的发色闪过。
当我们总算挤到一条空旷些的街边,便发现对方都是满头大汗。
我从没有这样狼狈,也从没有这样开心。
于是我用仅剩的项链换来纸笔,与她缩在破败的街角,空着肚子涂鸦。
画的是纽约满天的霓虹灯,眼花缭乱的高楼大厦,拥挤的人群,和人群里两个拉着手的小姑娘。
后来,我们又去了好些地方。
我们站在埃菲尔铁塔顶上往下看,从望不到边的沙漠的沙丘上往下滑,被猛烈的海风刮的睁不开眼,在夜里寂静无人的斗兽场捉迷藏...我们走过每一个地方,看过每一处风景。我们没有钱,于是风餐露宿,衣衫褴褛。我没了大房子里的一切,丢了所有优雅教养,累的走路一瘸一拐。但我不后悔。那时,我甚至觉得自己拥有全世界。
于是那些风景画上,多了个粉红双马尾的小姑娘。
这样逍遥了大半年吧,小鬼突然告诉我她要回去了。
惊诧有,不舍也有。但我没说什么。大半年的光景足够了,这是我偷来的逍遥,我不该再奢求什么了。
况且我父母要回家了,我想告诉他们这奇迹般的一切。告诉他们我理解你们工作忙,不用担心我,我过得很快乐。
于是小鬼把我送回家,我们在三层那个房间分别。
当我的父母回家,我急忙收拢我那厚厚一沓的画,冲到他们面前。
他们对不能陪伴我是愧疚的,于是坐在我的床上听我兴高采烈地讲故事。
可是讲着讲着,他们的表情却变了。
父亲抖着我的画,指着那两个小人,愤怒地问我这是谁。
母亲吓得开始啜泣,手忙脚乱地大喊保姆。
“没有,小姐这半年都没有出过门。”保姆声称。
“你胡说!”我对他们叫,“我明明和她去了那么多地方!”
“从三层的窗户出去,不带一分钱?”父亲看着我,眼神里是令人嘲讽的担忧。
“是的!我们...”我突然住了嘴。
从三层跳下去,再不花一分钱环游世界?
傻子都不会信。
由于我坚持己见,父母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惊恐,后来,他们认为我心理出了问题。
于是他们把我丢给一群心理医生,自己则又一次急匆匆赶上了飞往大洋彼端的飞机。
这时候,我发现我突然不太能理解他们为什么那么忙了。
心理医生没用,个个都说我有臆想症,个个都治不好,只能给我塞了一大堆药,向我父母敲诈了一笔不菲的医药费。
又过了半年吧,我父母终于意识到心理医生都是吃白饭不干事的,病急乱投医地远程把我丢给了一个人模狗样的黄袍老道士。
就在我以为这个一把山羊须的老东西和那些医生差不多,也就是想来敲一笔银子的时候,他居高临下看了我一眼,就对电话里说我这是碰上不干净的东西了,他有办法治。
我当场啐了他一口。
他得到了我那倒霉爸妈的许可【我很怀疑这一点】,把我从三层高塔上拖下来,拖进了大房子不知什么时候存在的地下室。
他让我喝一杯和了黄符纸的水,我不喝,他就把我绑在了椅子上,给我灌了下去。
然后就走了,关上门,把我一个人扔在了漆黑狭小的地下室里。
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这里又黑又安静,我大声喊叫,也没有人来给我开门。
后来我喊累了,就坐着想,要是他想把我弄死,等我父母知道这事儿,肯定不让他好过。
又想,不知道小鬼现在怎么样了,我也没有问过她说的“回去”是回哪里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开了一缕缝,那道士又进来了。
他抱着一堆东西,进来之后就在我身边忙活什么。
终于忙活完一圈,他站起来打个响指,齐刷刷一圈火光亮起来,我这才发现那是一圈红蜡烛。我低头一看,地上不知什么时候画了个张牙舞爪的朱砂符阵,绑着我的椅子就在符阵正中央。
幽幽的红烛光照在那老道士枯瘦的脸上,我突然打了个冷颤。
他在那一圈蜡烛旁边对着我跳大神,口中还念念有词,念了好一会儿,我肚子里突然隐隐发热,这时我才想起来他给我灌下去的那杯黄符水。
我害怕极了。
等他终于安静下来,拿着蜡烛凑到我面前。离我很近,我看见他诡红的脸,像极了鬼故事里的凶煞。
他问我:“你接触的东西,它叫什么?”
我紧闭着嘴,嘴唇却在发抖。
他又问了我几次,我始终不说话。
蜡烛都快烧完了,却得不到回答,他歪着头看我,忽然狞笑了一下,站直身子径直往门外走了,甩门之前丢下一句“你最好想清楚,我是在帮你。”
那时的我并不想想清楚。
蜡烛烧完了,地下室里猛的陷入黑暗。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后来我发现,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他显然不是那种知难而退的人,一开始是不给饭吃,后来给我灌黄符水,再后来直接上升到人身攻击。
所谓人身攻击,是那些黄符水,像是在我肚子里生了根,先前是发热,后来发烫,最后像是好多好多小虫子在我肚子里钻,很疼很疼。
我考虑过小鬼会不会来救我,可转念一想,那不就是自投罗网吗。况且她肯定并不知道我在经受什么。
这时候我已经很慌了,我不知道老道士明天还会如何折磨我,以及我能坚持到几时不松口。
事实证明,一个娇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并没有多少骨气。
仅一个月,我就在肚子快烂掉的感觉里松了口。
声音很小,但是足够老道士听见了。
他笑了笑,手指一点,我身上剧烈的痛感便戛然而止。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做了多么不得好死的事。
我坐在椅子上喘着气,任由老道士给我松绑,把我扶进三层卧室,讽刺地重新把我奉为大小姐。
他出去后,我瘫在床上,虚脱地闭上眼。
我早就知道会梦见小鬼。
她在一簇蓝幽幽的火焰里尖叫,翻腾,融化。若不是那两个粉红马尾,我甚至认不出那是她。
我害怕极了,猛的扑上去想要拽她出来。可是没有等到我扑到火焰上,她已经半融化的身体向我尖叫着扑来,猛的缠住我的身体,将我紧紧勒住。
“为什么!为什么!”
我听见她尖叫中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句子,看见她半融化的可怖的脸。
于是我也吓得大叫,不住地挣扎,之前的愧疚,想好要说的话都被抛在脑后。
我被勒的窒息,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唯一能察觉两抹朦胧的粉红色,一摇一晃地被灼烧至融化。
就在我感觉自己马上要死了的时候,那股力量突然松开了,眼前重新清明时,我看见小鬼的整张脸都将要腐烂在火焰里,仅剩的一只眼睛还在看着我。
像是无奈,又似是委屈,掺杂着悲哀,却透露着感激。
我跪在地上止不住地哭了,哭的全身瘫软,就这样一直看着那团火焰张牙舞爪地将粉红色吞噬殆尽。
我哭的晕过去,又在床上醒来。我仰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抬手擦掉脸上的泪痕。
那个老道士就像他来时一样,忽然之间就不见了,就像是从没有来过。
从那之后,我开始上学,开始交朋友,开始微笑待人,开始品学兼优。我学习音乐,外语,数学,书法,礼仪,插花...唯独没有再画过画。
不要以为事情到这里就是完结。十年之后,我那可爱的父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的女儿如此优秀,优秀的有点缺了烟火气。
可这不就是他们想要的吗?为什么又在十年之久后才开始为了这样一件尘封的旧事而感到紧张呢?
于是他们又开始诚惶诚恐地认为十年前的那位老神棍给我治出了什么毛病。“还是心理医生值得信任。”他们这么说着,又给我请来一大堆他们自己并不信任的心理医生。
我个人认为,这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医生,我父母只是一时间适应不了我的这种变化。我认为这属于正常现象,用不了半个月——如果他们愿意在女儿身上花半个月时间。他们就会欣然接受我的这种优秀,一如既往地把大房子留给我,去办自己心心念念的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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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有教养地坐在我面前,用勺子慢条斯理地搅动着咖啡,一手撑脸看着玻璃台面上被发热的杯底熏出来的一片白雾。
“我想,时间差不多了。”她看了看手表,对我道。
我却不想结束这个话题:“然后呢?你难道就再也没见过你那位小鬼朋友吗?”
她愣了一下,随即歪头看着我,掩嘴轻笑几声:“您与别的医生真是很不一样——我是说,他们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都是带着理性的语气,而您却像是单纯想要知道一个故事的后续。”
“那我便告诉您——没有,再没见过了。”
看到我失望的眼神,她又微微一笑:“您真的是个心理医生?”
我愣了一下,道:“我有执照。”
她笑着说:“仅仅是有执照。”
说罢,她将小勺从杯子里拿出来,轻轻搁在玻璃台面上,热气熏出一片白。
她姿态优雅地站起身,道:“我要失陪了,医生,您还要再坐一会儿吗?”
我连忙站起来:“我也要走。”
她对我笑一下【应该说她一直在保持很得体的微笑】,转身走出了咖啡店。
我急忙跟上,路过玻璃台她的座位时漫不经心地往桌上瞄了一眼。
我愣在原地。
那片杯底熏出来的白雾还未消退,朦朦胧胧的边际衬的那一行龙飞凤舞的字显得并不像她的人一样那么有教养。
——【我曾经拥有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