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叫楚娆,是南京城最火的倚梦居里的一个妓子。
他叫宋审言,是南京城督军宋译的独子,名副其实的宋家大少爷。
那天,是个雨天。因为是第一次遇见他的日子,我至今仍是记得清楚分明。
他进了倚梦居躲雨。
那时候,我与一帮姐妹躲在二楼的厢房上看着这位刚刚闯进来的小少爷。
那一年,我十九岁,他,也不过二十多岁。
倚梦居的妈妈让我去招呼这位宋少爷。
他见了我第一眼便道:
宋审言姑娘,你才多大,怎的就入了这红尘堆里了?
语一出口,是一口明快的金陵话。
我很是不愤,回敬道:
楚绾公子,你又是多大,怎的就入了这倚梦居?
宋审言笑了笑。
宋审言我进来,可是为了躲雨。
楚绾那我进来,可是为了躲这世道。
宋审言躲世道,怎得讲?
楚绾世道日日在变,明日江山是谁的无人知晓,可人的食色本性却是不变的,我在红尘里滚一遭,怎样都是好的。
宋审言看了我良久,无话,忽的又开口:
宋审言你叫什么名字?
楚绾楚娆,我叫楚娆。
宋审言皱了皱眉。
宋审言“娆”字多配“妖”,你如此剔透的姑娘,不该叫“娆”……
我有些恼。
楚绾那我叫什么?
宋审言侧头想了想。
宋审言……“绾”字,“绾”字好,最配得你。
那日我很是开心,得了好名字。但在以后的十几年里,我常会后悔自己为何要听他的话,改名叫“绾”。
宋审言知道我爱吃橙子,便日日从江淮运来秦河的上品柑橙。
他常带我去骑马,去跳舞,去看戏。他说,他一定会娶我娶我。
我就等啊,等啊,他还是没来,我问他,什么时候来娶我。他说,世道乱着,等世道平了,就接我走。
可他变得不像他了,他有了喝不完的酒会,推不完的应酬。我还是在等他,等到了我二十九岁,他终于来接我了,我等了整整十年。
后来,宋译死了,宋审言成了名副其实的南京督军。
他不常回家了,我知道,他再不是那个会帮我剥橙子的宋审言了,他,只是南京城的,宋督军。
再后来,有人同我讲,二十年前,原是有一个表小姐要嫁给他的,只是后来,那表小姐得了肺痨,香消玉殒了。
那表小姐,叫陆冉,闺名小绾。
我的眉眼处,像极了陆冉。自始于终,我都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替代品。
宋审言给她取的。
宋审言没给我什么名分,倚梦居也在我离开的那年上头黄了,我只有留在宋府。
我,只是一个滚过红尘的,年华已去的妓子。
后来,世道又乱了,人们都说,天要变了,要打仗了。
天要变了,要打仗了。
至于这天是变明还是变暗,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
南京城里的男人都上了战场,宋审言也去了,他是南京督军,总是躲不过的。
送他走的那天晚上,他让我帮他扣上军装扣子。
一共十二颗扣子,我扣的很细,很慢。
我舍不得他。
哪怕到那时,我仍是舍不得他。
宋审言看着我的脸,拽下了一颗扣子。他说,想他了,就看看这颗扣子。
宋审言等着我。
他道。
我信他,我等。
他走的半个月以后,一伙革命军打进了南京城,将宋家大院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举着火把,说要一把火烧了宋家大院。
他们一直在骂,骂我是个妓,骂宋审言一个督军竟也能看上一个妓。
整整三天,没有水,没有粮。
第四天上头,宋审言回来了,一身的血腥气,带着一群群的兵。
他们终于打了起来,宋审言当场毙了四个学生模样的人。
我不知道谁对谁错,在那样的乱世里,是分不清谁对谁错的。我只记得,他端枪的模样,俊俏得很。
宋审言和我说,他找到了一条船,要送我走,去南方。他说,要让我好好的活下去。三天之后,他就要送我从码头出去。
那天,我穿着我做了好久却一直没机会穿的嫁衣,一个人,在江边等了好久。
他没来,他没有来。
我没等到他,却等到了一颗子弹,冷冰冰的,擦着我的肩头过去。
我抬手,一摸,是满手的鲜血。
我投了江,知道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投水的滋味那么难受。江水很冷,冷到我流出的泪都是冰的。
我至今不愿知道那颗子弹出自于谁的枪口,因为我看到,
那站在树影后开枪的人的军服上,只有十一颗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