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康熙正在小憩,胤禛与十三阿哥来向皇父请安,不一会,因母亡悲痛成疾而半年未露面的八阿哥带着九阿哥、十四阿哥也来了。王喜问各位阿哥的意思,均说“等等看”,于是几位阿哥分列两边而坐,屋子里却静得鸦雀无声。
我与玉檀捧着茶盘进来,目光在八阿哥脸上一掠而过,见他久病之后,脸色苍白得可怕,嘴边却仍挂着永恒的微笑,只是这些笑容里,夹杂着让人透心的冰冷。
一一上完茶,正要拿着茶盘退下,猛地与狂冲进来的人迎面撞上,即时站立不稳往后倒去,只听得头顶上有人骂道:“混账东西,瞎了你的狗眼!”抬起脚往我身上一踹,四周同时几声“住手”喊出,我侧肋上已被踹了一脚。幸亏往后倒下时去了些力道,饶是如此,肋间仍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咬着牙爬起来跪下磕头请罪。
冲进来的竟是十阿哥,他显然没想到踢的人是我,用一只袖子遮住半边脸,此时已是又气又怒又惊,忙用另一只手要搀起我。我忍住痛,躲开他的手爬起来,躬身道:“奴婢不打紧,并没踢到实处,谢十阿哥不责罚。”十阿哥嘴皮子动了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仍旧遮住半边脸,气哼哼地自寻了个位子坐下。
我目光微抬,正好看见坐在对面的胤禛脸色冰冷,紧握的拳头指关节已然发白,忙微微地摇了下头,躬着身退到帘子外,让太监去通知玉檀备茶,自己却扶着墙微弯了腰,捂住被踢的地方猛吸凉气。
帘子里面十阿哥仍在气哼哼地撒泼,我约莫听明白了,原是因为去年他拿进宫要送我的走马灯,前两天被明玉拿了去,后来不知如何得知是被我退回去的,以为他把我不要的东西给她,两个人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十阿哥脸上挂了彩,一气之下嚷嚷着进宫要休妻呢。
我不禁心中好笑,正好小太监把茶端过来,忍着痛接过茶盘进去奉茶。十阿哥拍着桌子嚷道:“我不管,反正今儿个我是休定了那个泼辣货!”八阿哥与十四阿哥见再难劝下去,均无奈地默了声。十四目视着我,意思再明白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虽然我从不是有心系铃之人,正好乘这次机会去了他和明玉的心结。
细问之下,十阿哥却是从未曾想过还手,我笑说起自己小时候最爱吃的是芙蓉糕,后来吃过一次冰糖葫芦后便念念不忘,因阿玛嫌脏从此后便不让再吃,渐渐成了心头的渴望。等到某天再次吃到冰糖葫芦时,却是极其失望,因为它已不再是记忆中的味道。反而本来爱吃的芙蓉糕,一段时间没吃后便想得要命,这才发现其实自个心里最爱的还是芙蓉糕。
十阿哥沉默不语,我淡淡笑着道:“奴婢就是那冰糖葫芦,十福晋就是芙蓉糕。芙蓉糕因为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你不觉得她重要,等某一天你见不到了,才会觉得其实你早已离不开她。”
十阿哥霍地站起来道:“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你说的那样!反正我总是说不过你,总之不是……”说着便冲出门去。我紧追了几步,十四阿哥在身后道:“让他自己好好想一想吧,这么多年的心结一时半会难以解开,何况他还是那种认死理的人。”
我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在座的几位,八阿哥低头若有所思,九阿哥则带着一丝冷笑拿起茶杯喝茶,十三赞许地笑看着我,胤禛仍旧冷淡地坐着,眼中却隐隐透出一丝笑意。我微低了头,行了礼后拿着茶盘赶紧退出帘外。
把茶盘交给守在外面的太监,又吩咐了王喜带人进去服侍,扶着伤处慢慢走回茶房,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想着方才的事情。玉檀进来,半蹲在面前道:“很痛吗?”我轻摇了下头,她握住我的手道:“回去后我给姐姐好好敷一下,明儿个早上起来就会好些。”
正说着话,便有人来说皇上醒了。我猛然惊醒过来,连一直在后面的玉檀都听到了前厅的动静,康熙不可能毫无所觉的!
提着一颗心捧着茶盘回去上茶,康熙正坐在椅子上与众阿哥谈论因查去年江苏科场舞弊案牵出的受贿案,导致噶礼与张伯行互参,问四阿哥意见,四阿哥道:“皇阿玛南巡时曾赞誉张伯行为‘江南第一清官’,民间对他也一直口碑甚好。噶礼在皇阿玛亲征噶尔丹时立下大功,其时大军困于大草原,唯独噶礼冒险督运中路兵粮首达,向来对皇阿玛忠心耿耿。如今两人互相攻击,确实令人惋惜!儿臣的意思是还需详查,勿要冤枉任何一个。”
康熙又问八阿哥意见,八阿哥回道:“儿臣的想法和四哥一样,还是要仔细查询,勿枉勿纵。”
我一面上茶,一面心中暗笑:全都是滴水不漏谁也不得罪的,糊稀泥的功夫倒是不相上下,说了等于白说。不过转念又想:胤禛的本意肯定是严惩贪腐的,只因上次督办户部亏蚀购买草豆银两一事政见与康熙不同而遭到斥责,即便他有心要严办也不敢再贸然提出,在未完全弄明白康熙心思之前只能韬光养晦、隐藏己见。
回到茶房不久,王喜忽然来说:“万岁爷在找姐姐呢。”我忙随了他去,果然是为了刚才十阿哥大闹之事。我斟酌着如实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心里却对他真正的想法毫无把握,不知他会如何想。
康熙表情虽严厉中透着无限威严压迫,语气却是温和的,听完我回话,沉吟着不说话。我忽然只觉好没意思,总是衡量来衡量去,做每件事情都要瞻前顾后,累个半死,最后还是逃不过被牵连其中,我如此辛苦到底为了什么?如果这次康熙索性把我给了十阿哥,我也认了,只要离了这个鬼地方,怎么都是好的。
半晌后,只听康熙道:“起来吧。”默了一下凝视着我道:“道理你都说得很明白,只是将来你是否能做到忘掉得不到的,珍惜已经得到的呢?”我猛然抬头,正对上他明察秋毫的双眼,又赶紧低头沉思一会儿后回道:“奴婢不知道。”
康熙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下去吧。”
我茫然走在屋廊下,想着康熙方才的话,“忘掉得不到的,珍惜已经得到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认为我得到过什么,又得不到什么?
正自思量间,回廊另一端胤禛与十三正并肩而来,我定定地望着不远处面色清冷、缓缓而来的人,一时间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