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侧厅指挥着芸香与玉檀分拣茶叶,御前侍候的小太监王喜急急地跑来,打了千儿道:“我师傅让我来告诉姐姐,万岁爷下朝了,这会儿正要回来,方才在朝上有人参了太子爷一本,万岁爷正在气头上呢。”我听了道:“知道了,回头替我谢谢你师傅。”王喜忙应了,又急急地赶了过去。
我回头对两个丫头道:“可都听见了,待会儿都小心些。”两人忙应是。果然不多一会,康熙便回来了。
我估摸着老爷子正在气头上,估计不太愿意看见鲜艳的颜色,便挑了套天蓝釉菊瓣纹理的茶具,冲好茶,捧着茶盘缓缓走进屋子。
太子胤礽自幼由康熙亲自抚养教育,加之对发妻的感情甚深,虽知太子的资质在众皇子中实在不算出众,又自小娇贵惯纵,劣迹早已被朝臣议论,他的舅舅索额图因谋反不遂被抄家监禁,太子多少亦受到牵连。康熙本就在社稷与亲情中挣扎,这次又因事被参,心中苦闷可想而知。
屋子里四周椅子上各坐了人,却是静得落针可闻。我不敢抬头,把茶盅轻轻地放在康熙手边桌上,又低着头拿着茶盘退到帘外。
到了厅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轻声问门口的小太监道:“里面都有谁?”小太监低声道:“四爷、八爷、九爷、十爷、十三爷和十四爷都在。”我心道还真是齐整,看来这次事态严重,须得更小心才是。
便下去让玉檀和芸香按各位阿哥的喜好备茶,芸香笑道:“难怪宫里的人都说姑娘心细呢,以前御前奉茶的人只需记住万岁爷的喜好就行了,现在姑娘要我们把各位阿哥的喜好都记在心里。”我笑道:“记住了总是好的,我自有我的道理。”说着让她端了茶盘,重新回到厅中。
只听康熙正在问众皇子对太子被参的看法,我缓缓走到四阿哥身旁,把茶轻放在桌上,又转到八阿哥桌前,低头放茶。
听得四阿哥道:“据儿臣看,二哥平日待下人一向较为宽厚,有那不知检点的下人私下瞒着二哥吞了财物也是有的。”康熙沉思不语,轻轻地点了点头。四阿哥话音刚落,十阿哥道:“一个奴才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那可是贡品。”我心里暗骂他呆子,连皇帝老子都点头了,你还在那里叽歪什么!
我正把茶放在九阿哥手边,刚好走到十阿哥身旁,十阿哥冷哼一声道:“四哥这话说得倒也奇怪,都知道四哥素来与二哥交好,只怕这件事情四哥也……”他话未说完,忽地弹跳起来。
原是我本端着茶正要放下,看准他手伸过来,刻意放慢了动作,杯子与他的手一碰,茶汤便大半洒在了我的手上。我忍住灼痛,连忙跪下请罪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一边已有小太监上前检查十阿哥是否烫伤,十阿哥一搡急道:“你看我作什么?都洒在她身上了。”转头对着我道:“我不碍事,你怎样?”康熙跟前的太监总管李德全忙过来查看,康熙倒是一心在想事,没留意到这边。
李德全见十阿哥并无大碍,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退出去!”我忙应了是,捡起地上的杯子和杯盖退出珠帘外。听到康熙道:“朕今日有些累了,尔等都回去吧!”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回到侧厅,已是双腿发软。想着老十向来性子耿直,又不懂察言观色,他得罪了太子不要紧,反正早晚要被废,若得罪了四阿哥,下场将会更惨。原本想着帮他,虽然知道结果无法扭转,但至少心里会好过一点。低头望着被烫红的手背,阵阵入心的痛传来,不禁轻轻地嘶了一声。芸香拿着茶盘进来,拍着胸口道:“你方才是怎么回事,可吓死我了。”我低头不语,她便去寻了药来给我抹上,说道:“姑娘还是歇一会吧,回头若是李公公问起,我同公公说去。”我点了点头。
正说着话,王喜进来道:“我师傅让姐姐过去。”我忙站起来,跟着他来到殿旁树下,对着李德全做了福,静静地站着。李德全清了清嗓子道:“你向来行事小心谨慎,少有出错的时候,今儿个为何如此毛躁?”我回道:“请谙达责罚。”他叹了口气道:“下个月的例银全扣了!”我忙蹲下身子道谢,李德全自转身离去,却又道:“宫里可容不下那么多好心!”
我仍旧站在原地,心里渐渐泛起一阵悲凉,想着方才的情形与李德全的话,后怕如巨石般压下来,要是当时康熙发起怒来,后果将是不堪设想,入宫日子虽不算长,天子之怒却是见过的。我找了个僻静的台阶坐下,双手抱着头,紧紧地咬住下唇,好让自己不至于发抖。
“你在这里干什么?”十阿哥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我忙用手擦了下嘴唇,站起身来请安,这才看清楚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阿哥全齐刷刷地站在台阶上,不远处四阿哥与十三阿哥也正往这边而来,忙着又一一请过安。
十阿哥猛然见我脸上的神色不对,下唇也被咬出血来,双手抓住我双臂道:“若曦,你这是怎么回事?是李德全责罚你了吗?”我只是哀伤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他却急起来,转身道:“我去找他!”我赶紧喝道:“回来!”心里既感激他的着紧,又气他的毛躁。十阿哥回身道:“那你自个说。”
我看了看一旁的几个阿哥,也是神色各有不同,八阿哥三分笑意中隐有担忧,九阿哥嘴边挂着丝冷笑,四阿哥仍是万年不变的淡然,十四一脸寒霜地望向别处,十三则满是疑虑地望着我。我转开目光,缓缓道:“罚了一个月的例银。”
“什么?!”十阿哥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望着我,待确认没有听错后,又气又笑地道:“我当罚了什么,原来是一个月例银!哪有什么要紧的,值得你把嘴唇都咬破了!回头我把被罚的银子双倍赔你便是。”我冷声道:“奴婢才不要!”十阿哥一愣,道:“那你要什么?”
对着他那颗木头脑袋,我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恨,这种情况哪里是几两银子就能解决的问题?我素来在李德全处只得到赞许,从没被责骂过,如今为了他担了一份罪名,难受的原因自是憋屈多于罚银子。
八阿哥忽然道:“既然罚得不重,那便过去了,往后须谨慎一些便是。十弟,走吧。”回身对四阿哥道:“四哥,先行回去了。”四阿哥点了点头,他便先去了。十阿哥看了看我,一边跟着八、九、十四阿哥身后,一边回头道:“下次给你带好玩儿的,可别气了!”
我对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心思简单点并无不妥,至少会活得自在些,烦恼也自然少些。
走了一拨人,气氛显得有些冷,十三阿哥看着我道:“谢谢!”我木然道:“谢什么?奴婢确实毛躁犯了错,并非有意偏帮谁。”十三阿哥唇角微舒道:“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对四哥来说总是好的。”我砸了砸嘴巴,最终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作罢。
四阿哥道:“十三弟,你先去额娘宫中,我随后便来。”十三阿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自去了。
眼前只剩下一个四阿哥,我不禁紧张起来,竟有点后悔打翻茶杯的事来,明明帮的是老十,可看在所有人眼中,却变成了帮的是四阿哥。可我根本无法解释,也不可以解释。
四阿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说道:“这是刚从太医院拿来的烫伤药,早午晚涂在伤处,可减轻痛楚,也不会留下疤痕。”我伸手接过,福身道:“谢四爷!”他点了点头,便也转身而去。我拿着小瓷瓶,发了好一会子呆,才慢慢回了乾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