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膝坐在车内的地毯上,只顾着流泪,不明白上天为何要跟自己开这么大的玩笑。我只是爬到梯子上换个灯泡摔下来而已,至于把我弄到康熙皇朝来吗?我非历史迷,对历史剧更是不感兴趣,凭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天底下那么多坏人,为何偏偏是我?我做的最不该的事情,就是不顾父母的担忧难过独自在深圳呆了三年,虽然平日里待人有些刻薄泼辣,可那都是为了在残酷的职场上生存,从没做过对不起自个良心的事,如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一入宫门深似海,所谓秀女,运气好的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不好的就是个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的玩偶,不管怎样都不过是这个可怕的制度下的牺牲品,完全由不得自己。
“哭够了吗?”
四阿哥冷冰冰的声音忽地在头顶上响起,我方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何地,忙用手擦掉眼泪,低头道:“谢谢四爷。”
半晌听不到声音,我大着胆子抬起头,正迎上一双淡漠得波澜不惊的目光,看不清任何情绪,没有好奇,也没有恼怒。我一时好奇,竟想看清楚他的内心,就这样怔怔地盯着他的双眸,他毫不回避,坦然地回视着我。直盯得双眼发酸,我忙移开目光——冰块脸,算你赢了!想当年,我们班上的男生可是无人敢正面迎我锋芒,用他们的话说,就是“目光如剑”。
“四爷……为何不问?”
“问什么?”
我微微一怔,心想既然他不问,我为何要说?何况就算问了,又如何说?便道:“没什么。”
他却淡淡道:“为什么?”
我又一怔,没想到他居然就真的问了,过了半晌,低头盯着手上的帕子道:“奴婢不知该如何说……奴婢只知道,游园惊梦,一觉入梦,想要醒来,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默了一下,缓缓说道:“那就:既来之,则安之!”
我抬头道:“什么?”
“木强则折。”
见我犹自满脸疑惑地望着他,摇了摇头,复又闭上眼,说道:“对牛弹琴!”
我一时气结,却又敢怒不敢言:说谁是牛呢?
马车忽地停了下来,车夫在前头道:“爷,到了。”
四阿哥抖了抖袍子,不等我起来,径直跨过我身边下了马车。我只好悻悻地跟着下车,只见眼前是一座不大的宅子,大门匾额上只有“西苑”二字,周围却无别的人家。我忙跟着四阿哥,问道:“请问四爷,这是哪儿?”他头也不回道:“西郊别苑。”
进了屋子,下人们全都脸露惊讶之色偷偷打量着我,却又无不只是一闪而过的好奇,很快就各自该干嘛干嘛。我不禁暗叹,果然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得有什么样的下人。四阿哥对一名稍年长的家丁道:“去八贝勒府上报个信,就说姑娘在这里,明儿个便送回府上去。”那人应了声便去了。我私心里本不愿与四阿哥扯上不必要的交情,可又不愿就此回去面对八阿哥,嘴巴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
四阿哥看了我一眼,仍旧淡淡道:“你自便。”说完便自顾自往后院而去,只留了个小丫头在屋子里。我虽气他待客的傲慢,但想到自个才是不速之客,无意扰了别人的清净,再说,他不在我倒还自在一些。
那名小丫头领着我转过两道回廊,来到一间厢房里,说道:“姑娘今儿个就在此处歇息吧,奴婢名叫月儿,就在隔壁候着,姑娘有何吩咐可随时唤奴婢。”我点了点头,她便自去了。
在屋子里坐了一阵,终是胸中郁闷愁苦,起来推开厢房一侧的窗户,一股清新的荷叶清香扑面而来,还夹杂着荷花的香气,原来窗外是一片小小荷塘。我不禁闭了眼,任由清风吹拂着脸庞,听着远处大自然馈赠的乐章,渐渐地心情舒缓了不少。张开双眼时,忽见荷塘对面廊下站了一个人,长身玉立于摇曳的宫灯下,背着一只手,定定地望着无边的黑暗。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人会得凭栏意。”我的脑中无端地掠过两句《凤栖梧》。即便强大如帝王将相,亦是各自有各自的忧愁。正笑自个多愁善感,凭栏之人转过身来,正好看到站在窗口的我。我见已避无可避,忙低头行礼,四阿哥迟疑了一下,略抬了下手便回了房中。
躺在床上,想着我这番跑出府时的情形,四阿哥为何轻易让我上了马车?这座别苑看来是他较为隐秘的去处,可为何又不问缘由便带了我来?虽只是见过几次面,说的话也只寥寥几句,但此时的四阿哥是完全看不出来存有野心,顶多就是对人淡漠一些。心里有事,夜里终是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了过去,又噩梦连连,竟全都是影视剧里看过的血腥场面,待我悠悠醒来,早已日上三竿。月儿听得声响,推门进来侍候洗漱。
我衡量了半天,还是问出了口:“四爷……”月儿道:“贝勒爷四更天不到便起来上朝了,吩咐着不可打扰姑娘,待姑娘醒来好生伺候了早膳才给送回府上去。”我哦了一声,心里对四阿哥多少还是存了几分感激。
回到八爷府已是晌午,姐姐正在屋里等得焦急,见到我忙迎了出来,抚摸着我的脸颊,滴泪道:“可还疼?”我摇着头道:“早不疼了。”姐姐轻叹了口气,拉着我在软榻上坐下,说道:“三年一次的选秀,与所有八旗以内的女子,从一开始就已被登记在册,须得经过选秀后才能婚配,这些都是皇室祖上定下的规矩,就连皇上,也不能轻易改变。贝勒爷身为皇子,定当是要维护祖制的,只是你那样口无遮拦,让人听了去,可是要闯大祸的。”我低着头,第一次觉得在命运面前自己是如此的无能为力,我明白又能怎样?说道:“若曦知道了。”
姐姐用手指整理着我耳边的碎发,缓缓说道:“你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初说个不停、动个不停的顽劣小丫头。如今姐姐最大的心愿,便是你能够平安喜乐。往后决不能像昨夜那样甩手跑出去,幸亏你遇见的是四贝勒,若是其他……姐姐根本想不敢想。”说着又掉下泪来,我不禁也跟着抹着眼泪,自我来到这里,姐姐是真当我如亲妹妹般疼爱维护,自个私心里也当了她是亲姐姐。
姐妹俩拉着手说了一会话,总算都开怀起来。“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一切无法改变,我为何不让自个过得好一些?我向来崇尚“我自横刀向天笑”的洒脱自由,那就能自在一天便自在一天,能快活一天便快活一天吧。
再见到八阿哥时,已是多日后,他来时,我正与巧慧和几个小丫头在院子里踢毽子。我正踢得兴起,加上对于上次掌掴之事仍有些芥蒂,便装作没看见,依然一下一下地踢着,丫头们不知是否得了他的示意,也就配合着给我数数。我的最高纪录是四十下,等数到四十七下的时候,力度稍大了些,毽子蹬得老高,直直地落在了身后。我转过身,装作才看见他,忙敛了笑容躬身请安。八阿哥抬了抬手,捡起地上的毽子递给我,笑道:“踢得不错。”府里的小丫头们踢得好的多了去,简直好像全身上下都能踢得花样百出,听得他的赞赏,不禁在心里暗道:虚伪!脸上只是笑了笑,不说话。
八阿哥先自进了屋,我回头对巧慧笑道:“47下,给我记下了。”进了屋子,姐姐侍候着他净手擦脸,巧慧也自替我端了水来洗擦。饭桌上,八阿哥往姐姐碗里夹了一箸菜,说道:“十弟的生辰就快到了,因不是什么大生日,宫里也就意思一下,余下的皇阿玛的意思是随了老十的心意去办。我们哥几个商量着热闹一下,他还未有自己的府邸,我琢磨着在我这里操办。”姐姐想了一下道:“我没操办这个的经验,还是问问嫡福晋的意思吧。”八阿哥道:“明慧的身子越来越重,不宜操劳,再说这是十弟的意思。”姐姐见再无法推托,便道:“那便我来操办了。”八阿哥笑了笑道:“你也不必过于紧张,都是自家兄弟,并无太多讲究。”姐姐道:“太子爷会来吗?”八阿哥道:“帖子肯定是要下的,来不来不好说。”姐姐点了点头。
一顿饭吃完,漱完口,八阿哥起身对姐姐道:“还有些公文需要处理,这便去了,你也早些安歇。”看着我道:“若曦,你来一下。”我看了看姐姐,见她略点了下头,应道:“是。”
夜色如洗,朗月当空,八阿哥一袭白衣,行在幽径上更显得玉树临风。我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六七步之遥,多少猜到了他找我的目的。出了兰阁不远便是花园,莲花池上有座小桥,连接池塘中间的凉亭。八阿哥在小桥上站定,面对着满池睡莲,静默着不说话。我走到他身边站定,却无心观赏夜景,只等他说完了话赶紧回去。
“我初次见到若兰的时候,也是与你如今差不多的年纪。那天我带了小厮去西山骑马,远远地望见山上有名少女,穿着翠绿的骑装,骑在马上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就是被她的笑声吸引了。我躲在一旁,远远地看着她回过头来,笑容在她的脸庞上尽情绽放着,满山的鲜花都被她比下去了。当时我想,这是哪里来的女子?多美好的人儿啊,阳光好像都是照着她的。自那天之后,我千方百计打听到她叫马尔泰.若兰,这次是跟着父亲来京述职的。后来,额娘告诉我,皇阿玛把马尔泰家的大丫头许配给我了。你知道那天我有多开心吗?我开心得大笑,疯狂地跑遍了整个北京城,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寻到一只凤血玉镯,想在大婚之夜送给她。我日夜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可是……”他握住栏杆的手指紧了紧,接着道:“当我揭开红盖头的那一刻,两年来所有的盼望与幻想都消失了,出现在眼前的已经不再是当日的少女。没有一丝笑容,更没有银铃般的笑声……我自然好奇,于是派了人去西北打探,却万勿想到,你阿玛为了怕我发现实情,把他派到了前方军营。自那以后,若兰更是连笑都从未真正对我笑过,还失去了我们的孩儿……”
我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弥漫着悲伤,看着他微微抖动的双肩,一滴泪滑出了眼眶,手伸到半空,最终还是放下了,说道:“姐姐她知道吗?”
八阿哥苦笑了一声,道:“她一直以为是我的错,若我不派人去打听,那个人便不会死。这么多年来,我对她的心意如何,她是如何想的,彼此心里都清楚,还需要再说什么?”转身看着我道:“你姐姐已因为我而变得不幸,她如今最着紧的便是你了。天家规矩不比平常百姓,所说的话、所做的事,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杀身之祸,你自个倒是无所谓,可你想过你姐姐、阿玛与整个马尔泰家族吗?他们可能随时因你而获罪。若曦,我终归是希望你能好的。”
他所说的确实是我从未想过的,细想之下,不禁后怕,低声道:“若曦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抬步慢慢往回走。我站在原地,第一次不知往后的路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