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八阿哥到姐姐的兰阁来的次数渐渐多了些,我从最初的局促不安,到后来的自在,中间夹杂着十阿哥的插科打诨,日子倒也不再觉得无聊。
午后的阳光不再毒辣,我拿了本《宋词》,坐在湖边树荫下的大石头上看,看了几首,对古人的之乎者也兮渐渐不耐烦起来,一转头发现大石旁边有几只小蚂蚁,便寻了树枝拨着蚂蚁逗玩。忽地听得耳边呼哧呼哧的呼吸声,转头一看,十阿哥正趴在我身旁,他身后站着八阿哥与另一名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
我连忙扔了树枝,站直了身子请安。八阿哥抬了抬手,看着被我扔在地上的书微笑道:“你在读《宋词》?”十阿哥哈哈笑道:“哪里在读什么《宋词》,她在逗蚂蚁呢……”
我侧着头狠盯了他一眼,不说话你会死啊?唬得他连忙住了口,笑着回道:“我读的是《宋词》,却又不是《宋词》。‘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老十摸着光光的额头,说道:“什么花,什么菩提?哪是什么东西?”我得意地冲他做了个鬼脸,目光流转间,却见八阿哥笑看着我,说道:“你还读佛经?”我即时心中一虚,说道:“只是听姐姐念经时念过,偶尔记住了……而已。”他把目光转向湖面,淡淡道:“她是念得有些多。”
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站在他身后的少年说道:“你就是马尔泰家的二丫头?”我看向他,对他轻飘飘拽拽的态度有些不满,若是在现代,不刺他几句还真是心中过意不去,但看他的穿着和气势,必定是康熙的哪个儿子。哼,不与你个毛头小子计较,微笑着颔首道:“是!”
八阿哥道:“这是十四弟。若兰的经也该念完了,这会儿日头虽不如正午时毒,也该仔细中了暑气,赶紧回屋吧,回头到我书房来一下。”说完便抬步离去。十阿哥紧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冲我做鬼脸。十四阿哥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嘴角挂着丝冷笑看着我道:“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为化相。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一怔,不明白他话中之意。他把书放到我手中,不等我回话便转身快步追随八阿哥而去。我愣了半晌,才悻悻地拿着书回去找姐姐。
八阿哥为何要我去书房找他?我把所有能想到的理由筛选了一遍,还是毫无头绪,最终决定不想了,他堂堂八阿哥,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书房位于府邸的东北角,环境最为幽静,日间总有大小官员或者八爷党的皇子们到访,倒也不见得清净许多。我径直往门口行去,八阿哥的贴身太监李福正好出来,弯着腰道:“姑娘请进,爷已在里面等着呢。”
八阿哥正坐在书案前写着什么,见我进来,抬头看了一眼,道:“来了?坐吧。”我挑了个较远的椅子坐下,见他只管奋笔疾书,也就随意打量着房中摆设,心里盘算着这样一座院落放在二十一世纪里市值该是多少?耳中听得八阿哥唤了李福进来,让他把信送了,这才看着我,笑道:“坐过来一些。”我犹豫了一下,坐到离他最近的椅子上,抬眸间见他只是看我,嘴角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身子扭了扭,终是站起身恭敬道:“不知贝勒爷找若曦来,有何吩咐?”八阿哥这才收回目光,拿起桌上两本书道:“你若有心学,先读些通俗易懂的诗集,比宋词容易明白一些。这一本是字帖,也一并拿去。若有不懂的地方,可随时来问我。”我起身拿起诗集和字帖,躬身道:“谢贝勒爷!”他点了点头,却不让我退下。
他又带着笑意默看了一会儿,我被看得好奇,大着胆子抬目回视过去,渐渐地觉得他的目光似带了些无法理解的心思。他忽然扯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说道:“下去吧。”
我行了礼,拿着书走出书房,一边走向院门,一边低头想着方才的情形,想不透八阿哥淡淡的笑意下到底藏着怎样的深意?
“哎——”
我的一只脚才踏出院门,结结实实地与刚要进门的人撞了个满怀。我的脚仍在半空,哪里经得起撞,眼见就要往后倒去。来人眼明手快,大手一伸便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本能地双手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襟,总算稳住了身子。当我看清楚了来人,恨不得时光可以倒流,连忙放开手,后退几步行礼道:“四……四爷吉祥!”
四阿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只略抬了抬手,便径直往八阿哥书房而去。
待他的背影走得远了,我才像被人抽掉了骨架的稻草人,一下子焉了,再无心思去想其他。
我一直好奇姐姐对八阿哥的态度为何如此冷淡,只略施计策,很容易地就从巧慧口中打听了出来。原来不过又是一出郎有情、妾无意的悲剧。以八阿哥的条件,不知是京城中多少窈窕淑女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而姐姐的心,却早已随他人而去,从此青灯古佛,再无半点期盼。再次见到八阿哥时,想到他曾经托付的一腔痴情,心中多少透着一丝同情。
“重来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嘴里念着《悼亡词》,想着远古的情深不寿的故事,竟一时间痴了。与唐诗相比,我终究更钟爱“宋词”的婉转柔美,或许骨子里,我本就是个悲观占了优势的女子。
此后少不了许多与八阿哥相处的机会,或他来兰阁进膳,饭后下围棋打发时间,被我不着痕迹地耍了赖悔棋,又或者跟着他与十阿哥去别院骑马。每次面对他时,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却又完全理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而姐姐,每次看着我从外头回来兴高采烈的样子,面上的神色越来越无法捉摸。
“巧慧,收线!收线!”
眼见飞到高空的风筝越来越低,我站在院子里指挥着巧慧赶紧收线,最终还是挂在了树枝上。巧慧一会儿不停地往前跑,一会儿忙着扯线,一会儿又忙着放线、收线……已是累得气喘吁吁,哭着一张脸道:“二小姐,歇一会吧,奴婢……奴婢可累坏了!”
风筝既已挂在树上,还得去寻人来捡,来来回回得要半个时辰,实在折腾。我的兴致已去了大半,拍了拍巧慧肩膀,说道:“听你的,就歇一会吧。”
两人在树荫下寻了块大石头坐下,我抽出帕子拭去额上的汗珠,忽地听得一阵低沉的哀乐,如泣如诉,听得人冷飕飕的碜得慌。转头问巧慧道:“这是哪里来的乐声?”
巧慧脸上的神色一黯,说道:“小姐还不知道吧?这边隔壁便是四贝勒府邸,四嫡福晋所生的弘晖小爷前阵子殁了,今日正好是七七之日,想是请了法师来做法事。四嫡福晋也是可怜,听说如今仍在病中……”
仿佛万年冰块似的苍白脸孔在脑中一闪而过,不知那样冰冷无情,是否因为正经受丧子之痛?古代因社会环境与医疗条件的限制,小孩半路夭折的概率本来就高,生在皇家,已是比平民好得多了。
回到兰阁,发现八阿哥也在,姐姐正替他挽起袖子净手。我一时不知该干什么,便站定了只是看着。姐姐抬头见我看着他们,脸色微微一红,说道:“杵在那里干什么?”我道:“就是不知道干什么才杵在这里。”八阿哥笑道:“那么多椅子,你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心想,这是赐坐的意思,于是寻了椅子坐下。姐姐伺候八阿哥净完手,一边让冬云从盒子里挑了膏脂抹手,一边道:“你也去擦洗一下,在外头疯了一晌午,收拾后该过来用饭了。”我哦了一声,乖乖地让丫头们侍候擦洗。
吃过饭,撤了桌子,端上茶来。我想着八阿哥前几次来,都是吃过饭便回去了,今儿个不急不慢的样子,怕是要歇在这里了。正在胡思乱想,八阿哥对姐姐道:“若曦年后便要入宫选秀,今日接到马尔泰将军的军报,随信带了口信来,让你务必督促若曦收拾好性子,选不上不打紧,莫要惹出什么祸来。我寻思着可以让人打点打点,你看如何?”
我嘴里含着茶水,闻言呛了一下,扶着桌沿捂嘴猛咳,巧慧忙倒了水过来,我接过喝了一口止住了,抬起泛着泪光的双目盯着他道:“选秀?什么选秀?我不要选秀!”八阿哥即时变了脸色,姐姐低声喝道:“若曦,不可胡说!你本就是登记在册的秀女,此次来京就是要入宫选秀的。”
什么选秀!又不是选美,我才不要像个物品似的被人评来品去,二十一世纪里清宫剧看得不少,无论选得上选不上,结局都是一样悲催。
八阿哥冷声道:“这可由不得你!”我心中悲怒交加,霍地从椅子上站起道:“为何女孩子都非得参加选秀?不选不行吗?一辈子不嫁不行吗?为什么非得入宫?宫中三年一次的选秀,有多少女孩子就是这样被无端地糟蹋了青春……”
“啪”的一声,火辣辣的耳光打在了我的脸颊上,直把我甩得扑倒在桌边。姐姐从椅子上跳起来,惊呼道“若曦……”我捂着被打得辣辣地发痛的脸颊,眼泪颗颗如珠般滚滚而下,悲愤地夺门而出,发足狂奔起来,身后依稀听见姐姐带着哭腔的呼唤,已是无法收住脚步,只知道寻着门冲去。八阿哥大声道:“拦住她!”我使尽浑身力气推开守门的家丁,直冲入黑暗无边的街道。
街角处一辆马车正好拐过弯来,我已失了理智,攀着车撵便跳了上去。赶车的马夫听到声响忙拉紧了绳子,我大声道:“快走!”坐在马车内的四阿哥疑惑地看着我,冷声道:“怎么回事?”从八贝勒府追出来的家丁眼看就到车前,我再管不了他是雍正还是瘟神,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叫道:“走啊!”
四阿哥看了一眼车外,淡淡道:“继续走。”那马夫应了声“是”,便听得扬鞭之声落在马背上,即时奔跑起来,很快把车外的人声甩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