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十四老老实实卧了塌,俞文轻照常给她掖掖被子。水是俞文轻自己打的,老板娘见他下来时还咂咂嘴,翘着指头扶了扶插在头上的蝴蝶簪子,头也翘的老高,露出她大富大贵的下巴。
有一个更纤细的女人从楼梯上走下来,小细腰随着没下的一节台阶有节奏地扭着,手里拖着个盘儿,盘子里装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俞文轻没在意。
妆画的更加刻意,虽说不上是个美人胚子,但资质不差,被白粉生生盖了去,显得眉目不清的,毁了一副俏模样。
她瞅见俞文轻拎了桶水弓着腰,笑吟吟走下来,将他仔细打量一番之后,笑得更欢了。
她拿手撑着脑袋,跟柜台里那个丰仪的女人小声嘀咕着,不时看俞文轻两眼。她有意撅着屁股靠在那里,让绣花裙服服帖帖贴在腰身上,给俞文轻一大片好风光。但她很快就发现这人是块木头,一块挂着水桶的愚木,哪怕她扭的像条蛇,缠在木头上,木头也不回做出一点儿反应。
蛇泄气了,木头心里冷哼一声。
那女人狠狠瞪了他一眼后与胖女人低着头咬耳朵,声音压的低,杂着那种说坏话时吃吃的笑。胖女人恼了:“去你的。”笑着要拿指甲掐她。被躲开了。
后面的橱柜遭了殃,叮叮咣咣的,胖瘦俩女人脸都青了。楼上哪个不知死活的愣头小子晃着脑袋嚷嚷:胭脂粉啊,桃木梳啊,黄铜镜啊,哐当哐当都摔完。
掌柜胖女人气的跳脚,恨不得窜到桌子上朝楼上扔东西。楼上那倒霉孩子一步三摇,踩着步子,脑袋摇的像拨浪鼓:斜木椅啊,木漆桶啊,咕咚咕咚全摔完。
俞文轻表示手上有东西,没空,快步上楼了,老板娘在他背后啐了一口,骂了些下流话,楼上孩子将腿脚伸出木栏晃悠,笑嘻嘻地看着俞文轻。
然后俞文轻的木桶翻了。
这下好了,老板娘要抄家伙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啊?大不了明天早饭改成稀的。俞文轻扔下破桶跑了。
夜半,俞文轻被吵醒后,穿戴好下了楼。十四睡得沉,看来是不会醒了,便任由她安稳睡着,自己下去看看。老板娘的声音尖利刺耳,吆喝着梅酒米酒,又是一阵嘈杂后,胖瘦两女人都笑了,笑得也是极大声,还有人又羞又恼地叫骂。
极开怀,爽朗,轻佻。
俞文轻不明所以地走下去,撞上好一片极乐盛景。
不知哪里窜出这么多人来,妇孺老少皆有,唱的,跳的,取果子酒的,拿拐杖敲壮汉脑袋的,疯抢糖果的,无一人坐定。
瘦老板娘斜卧在斜木桌上,被吆喝着灌一瓶梅酒,酒水顺着嘴角留下来,打湿了她精心搽过的粉,滴在她引以为傲的碎花绣裙上。墨绿的绸虽不是特别讲究的,但红梅绣的算精巧。这么一来裙子自然揉的皱成一团,好好的梅也胡乱散开,露出被磨脏的里裙,不成做派。梅酒洒梅花,洒的很有品,亏不得现场有什么文人骚客呢。
真是花都溅泪啊。
一瓶梅酒下肚,气氛也跟着好起来,参差不齐的人围着桌子叫好助威,不知谁高喊了一句:“给掌柜的满上!”
“掌柜的”喝了一整壶,娇气地嗝了一声后,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将酒瓶朝后一扔,在人群中炸开,很有风流客的架子,潇洒的很。酒劲儿上来的快,看来还是个不胜酒力的风流客。她半撑着想要爬起来,眼神迷离,脸也因为刚刚一瓶上好的温梅酒给温红了,娇艳欲滴很是诱人。
真是人面梅花相映红啊。
人群爆出一阵喝彩声,没人管夭折的酒壶的身后事,都事不关己地绕开,俞文轻捡了一块碎片闻了闻,觉得真心不错。
瘦老板娘嘿嘿笑了几声,像是喝傻了,还不忘大声嚷嚷着骂两句:“刚刚,是哪个泼皮子要老娘再来一壶的?!”
人群哄笑起来,你推我搡的,有个小毛孩子被推倒在地,竟也没哭,嘿嘿傻笑着要去揽地上的糖果,一个没脑子瞎凑活的壮汉踩到了他的手,还险些又踩到别的地方。那小毛孩子留着两行亮晶晶的鼻涕,好像被踩的根本不是他的手,很不合时宜的笑了,毫不吝啬咧开嘴,痴痴望着俞文轻。
俞文轻再也淡定不了了,看得心惊胆战的。
一个向前凑热闹的缺牙老太太一个拐杖扫过去,在壮汉腿上狠狠揍了一下,钩着男孩衣领子将他从地上拉起来,那壮汉跳着挪开,骂骂咧咧。吐了好几个脏字。
那个胖老板娘不知什么时候趁乱窜出来,好像要给这场闹剧加点小酒小菜就着饽饽下饭吃,怎么胡闹怎么来。
既然瘦老板娘走的是大红大绿喜庆风,那真的就不能不宜异同;所幸穿了一身“小江南”,气势汹汹像头江南小青猪直接撞过来。
斜木桌呜呼一声,就这么去了。
楼上一走三摇的小孩笑得很开心。
俞文轻心想这世道疯了。
两老板娘躺在地上叫骂,众人七手八脚地要去抬她们起来,场面乱成一团。
趁天下还没大乱之前,跑吧。
然后跑了俩步的俞某人又站不住脚了。
今天晚饭吃的稀里糊涂的。
这两盘绿豆糕颜色蛮鲜亮。
今儿下午的绿豆糕啊,糖葫芦啊,全回来喽。
就老老实实地躺在他面前。俞文轻伏在柜台檐儿上,小心翼翼琢磨着。
远不止这些呢。
一个比他矮那么一个头的白脸小商贩从柜台底儿冒出来,笑得没了眼睛👀:“您选的怎么样了?”
俞文轻二话不说将他连人带帽子要按下去。
帽子掉了,白脸小商贩又矮了他一个头。
这里的人是兴拿粉涂白脸还是怎么回事???
“哎哟哟,您别动手动脚的呀。有话好说啊客官。”说着把掉了的帽子捡起来扶正戴好,依旧客客气气问他“您选什么呀?”
俞文轻这才注意到这人在眼角下点了一颗挺精致的黑痣。真有意思。
俞文轻摆脱了所有不适应,目光从未从绿豆糕上挪开,同样很客气的回他:“您说说我该选什么吧。”
“您瞧瞧:话梅草榄八仙果,核桃瓜子千层酥。包您满意呐。”小商贩麻利的很,六七碟果盘上菜似的,整的俞文轻一愣一愣的。
挑了个八仙果往嘴里一扔,细细咀嚼起来,不用斜眼就知道小商贩歪着脑袋笑着打量他。
这味道,真是……一言难尽。
刚刚入口的薄荷清凉被苦味盖的严严实实,其中大部分的苦味都源自被口水融化八仙果的中药渣,从舌间一直滑到喉管,随之又是不知从何而来的甜味,与薄荷简直一拍即合。混着清苦的药渣薄荷的冰凉,如果轻轻用舌顶着上颚还会感到的……酸,简直不能再用精彩来形容。
小商贩在旁边看得很是开心,不忘职责本分的问了一句“您觉得呢?”
俞文轻被噎的够呛,很艰难地咽下去,朝小商贩摆摆手,嘴里的中药味清不干净。
陈皮,冰片,甘草,葡萄柚。
小商贩简直没有丝毫不耐烦,仔细挑着六七碟果盘,将不好的果干全扔掉。
扔的满屋子都是。
老板娘有幸接住一个,嘻嘻笑道:“谢过小哥呀!”
小商贩冲他点点头。
“对喽,您要什么啊?”
俞文轻用舌头顶着上颚,艰难吐出俩字:“……陈皮。”
艰难是真的艰难,就是没过脑子。
小商贩跳下木板凳,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拖着一碟陈皮,一身黑衣,用料粗糙的很,店小二打扮---原来矮了三个头。
楼上一步三摇的孩子丢了个不知什么下来,砸歪了小商贩的帽子,笑着拍手叫好。小商贩也不恼,抽出一只手扶正了帽子,朝楼上幽幽看了一眼,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徒乐,别闹。”
一切发生的突然又刚刚好似的。
小商贩将盘子一翻,陈皮哗啦哗啦撒了一地,全场安静了。像是被封了嘴。
“各位,他要陈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