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倓曾做过这样的梦。
大唐至德二年，是太原之战，烽烟连连。李复站于长城之上俯视着那条进入西城的必经之路。看这阵仗，应是江湖各派都带着援兵来了。不过，他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一队走在最后的人马。
“果然，他还是来了。”轻哼一声，无人知晓他面具之下是何表情。“阿倓，我倒要看看，你此次来太原，到底有何所图？”说罢，长城上的那人轻抚了身边的雕儿，那雕似乎知了他意，向天际飞去。
李复还记得，十几年前文华郡主死前，曾要李倓施展他毕生所学，辅佐贤皇，为李唐迎来更大的盛世。李复也答应过郡主定会照料好倓弟。
谁料李倓恨透害死姐姐的唐军，直言要请李复出手与他一同为姐姐复仇，李复不应，他便盛怒而去。之后很多年，李倓与无名及伊玛目为伍，多次扰乱中原武林，李复身为鬼谋，自是要平定江湖之乱，所以最终他们拔剑为敌。
李复知他所谋甚远，至今日，仍信他不过。
几日之后，他遣人跟踪李倓，自己亦跟随其后，而李倓早已察觉，便与他在一清静之地碰面。汾河岸上，小亭之中，无人干扰。
“别来无恙。”李复取下覆面，看这着昔日的兄弟，轻笑道：“事情可已办妥？”
“你遣人跟踪与我，怎会不知办妥与否？”李倓不紧不慢，亲自为他那兄长倒上一杯好茶。
李复接过茶杯，顿了一下，却是放在桌上，言说——“既然如此，倒不妨直说，这回你来太原所图为何，我信不过你。”
“信与不信，本王倒不关心。倒是复兄，难得再相逢，不如再对一局？”说着，他掂了掂手中的白色棋子。见此，李复直觉得可笑，他这倓弟倒是好兴致，此时还有兴趣下棋，不过，不妨陪他玩一场，看看他到底有何居心。
对弈伊始，二人沉默得可怕，不知过了多久，李复一颗黑子落盘，他直戳了当：“当日你与无名伊玛目策动安史之乱，才有太原这般模样，养虎不成反被累，如今反过来抗狼牙，未免有些故作姿态吧？”
“哦？倘若我继续和狼牙合作，他们也得不到大唐江山，消灭他们可是迟早的事。”
“所以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你自己——十多年前的事情，你仍无法释怀么？”
“本王要拿下皇位，你可以说我是为了私欲。然而复兄，你始终不会明白，若本王不坐上那个位置，又怎可利用最大的权力来使天下安定百姓安康？继续让宫里那些要么懦弱要么只懂玩弄权术不顾杜稷的人决定天下，这就是你们所坚持的大同么？我李家的江山，大唐的盛世，恐怕是会断送在你们手里。”
此时黑白子互相绞杀，白棋虽是铤而走险，却略胜黑棋，李倓颇有深意地看了棋盘又看了兄长，幽幽说道：“唉，复兄虽是下得一手好棋，却还是逊于我，原因便是太惜子。”
“你确定要这样？”李复的态度明显柔和了很多，官场如何他虽没亲眼见过，但也确实略听过一二，倓弟所谋并非不可用，只是略微极端，自己也有些许难解。
“复兄可愿协助与我？”李倓问此，仿若仍是那恳求兄长帮他复仇的少年，只是眼眸中多了坚毅。
“我本不应答允，却不知为何觉得你此举可行，那便依你吧。”李复饮了那杯茶，晾了半天已是凉透，却教人笑说：“还是凉的味好。”
“几年不见，复兄倒越发傲娇了。”李倓起身，绕到李复面前，凑近他道，“那年在吐蕃我便有此执念，若是复兄早些发现，也不会急着拒绝我了。”言毕，在李复耳边轻烙下一吻。
这一吻吻得李复耳根发红，却没有排斥，反而更是淡定：“怪我喽？”
两人达成一致，便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李复也没有将事情透露半句，看起来如往常一般。他在太原，仍是神秘的银甲将军，只有在李倓面前，才是支持他的兄长。世人只知建宁王带兵援助太原之战，却不知帝位又将易主。也唯有李复知，建宁王是私自带兵援助太原，所以倓弟的那一步棋，走得还真是险，他总有些担心。
果然，两月后，高公公携皇帝圣旨截住建宁王，拜张皇后和李辅国所赐，诬陷他意图谋害太子，陛下盛怒，下旨令他速回灵武并交出兵符。
一番周旋后李倓终是跟着高力士走了，却用传音秘术叮嘱建宁铁卫：“务必要坚守太原，与众侠士击溃狼牙。至于本王，不久后便会归来，尔等不必担心。子美先生已与本王商议好计划，听他吩咐便是。”说是传音于建宁铁卫，附近商量要事的李复和方乾却也听得到。
方乾有些纳闷，建宁王为何要将计划连他们也告诉？不过更让他纳闷的是，李复竟不同往日那般冷静，直接怔了一下，之后就跑去，不知要去往何处。这不像李复啊！想着，尾随。
其实李复也不知为何，他并未在意那一吻，却莫名地在意他。跟着那一行人走，走到城外，欲找准时机营救，却被凌雪阁高手拦截。方乾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李复，他不知他是那么的在乎李倓，还未等阻止，他已和凌雪阁高手拔剑对决。
而那高手并不真想取李复性命，相反，倒像是小孩逗闷子，拖延时间，愣是和他耗了半个时辰。李复心中了然：“若你执意阻拦某，那某便得罪了，某必须救他！”说罢，一掌将高手击退，运起轻功而去，不曾留意身后跟着的方乾。
半个时辰的工夫，高力士早已带着李倓进了天泣林，并设下关卡，早就预料到会有人来干扰。李复此时已到达天泣林门口，他想，这林子定是不好过，那便闯进去吧。
进到那片林子，琴声刀声一片，是长歌门弟子在同凌雪阁杀手作战。打败拦路的看舞，走过绿云洼，战胜贼横的崖剑，穿过凌云松林，躲过林子里的野狼毒蛇，终于到天光沼见到高力士和李倓。
李复看到，李倓终究不愿交出兵符，高力士见此便令旁边的姬别情杀了他。姬别情挥刀，李复立即拿出扇子准备击飞他的刀，在此之前，又不知是谁已用剑抵挡住，悬着的心，暂且放下。
嗯？祁进？竟是他，不过时机甚好。不容多想，李复快速出现在李倓身旁，单手往他腰上一搂，又运起轻功带着他逃离消失不见。
在场的人只知，苍云来的银甲将军在众目睽睽之下劫走了建宁王。
太原城的侠士只听说，建宁王在天泣林莫名失踪，而那银甲将军也再不见踪迹。
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两个人只知道他们暂且跑不了多远。雕不能乘，轻功也不能用，否则随时都会暴露行踪。
好在从天泣林出来以后，绕过太原西城，直到太原偏南端，汾河河谷区有坐落着一片村庄，村庄里有不少民宅，原先这里有百姓住在那里，后来太原烽烟四起，就都逃难到东西两城了。
随意进了一家民宅，虽然不远处就是史朝义营寨，但每天都有不少侠士和铁卫成群结队去攻打，倒不足为虑。“嗯，暂时就住这里吧，”李复说道，习惯性地用手理了理额旁已凌乱的鬓发，“日后再转移至洛阳。”
“好，也只能如此。”李倓倒是安静得很，刚被从生死边缘拉过来，如今又要调整计划，来不及再有任何心情。李倓很明白，他既然能从高力士眼皮底下逃走，就有可能被父皇派遣的人寻到，这样怕是最不利于计谋的实施，看来——“计划得早点进行了，复兄，这一次，莫要在丢下我一个人。”
“哦？我何时抛下你一个人了？”李复被说的莫名其妙，连忙饶有兴趣问道。
“复兄待我是极好的，不过我可听说……是在南屏山还是白龙口啊，对人家说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还有‘青身莫轻身，复心不负心’什么的，让人感动得紧，结果呢，还是把她抛下了！”李倓打趣道，却有一丝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醋意，当然，李复可是听得出来。
李复闻言眯起双眼，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倓一眼：“如此说来……倓弟又和那南诏王妃有什么事情，答应人家要带她去看中原风光，结果呢……”接着，用扇子抵住李倓的下巴轻轻往上抬，又挑眉道：“现在你倒先吃醋了？”
“怎会，是复兄多想了罢。”
“是么？”李复轻笑说，“且宽心吧，你我现在是拴在一条绳的蚂蚱，我若此时丢下你，无异于自寻死路。”当然，他们的谋反计划也差不多是死路。
可我注定还是会和你分开的啊，若谋反失败，是万劫不复，若成功将你扶上帝位，我向来不喜宫闱官场之事，到时候应该也会离开吧。李复如是想，尽力地掩盖住伤感，却不想已被眼前的人看去。
“复兄，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在想，转至洛阳后，怎么增加你的兵力。”李复心感不妙，到底是松懈了许多，自己的感觉竟被自己写在脸上！日后行事再如此可是大大不利，便连忙扯了个理由，也不管他信不信。
“啧，”李倓果然是不信的，“复兄其实早就知晓该如何了吧，否则又怎会如此计划，不过是心有顾虑而已。”
“嗯，确实有顾虑，毕竟这关系到你的生死和你所说的大唐的兴衰，确实需要周密严谨一些。”李复撤下扇子，随后坐在李倓身边，神色极其认真：“从前也就作罢，为你，怕是要多费点心思了。”
“为我谋的局……”
“嗯，为你谋的局……”也许是我最后一局吧……倓弟，我一定会让你成功统治这大唐河山的。思至此，他轻抚了李倓耳前碎发，在他脸颊上留下一吻。
李倓被这一吻有些猝不及防，又想起两个月前他对复兄的那一吻，才恍然，复兄原本就是这样“记仇”的一个人呢！在吐蕃时便是如此，那次还不胜酒力的复兄被自己灌醉，却在第二晚，自己饮酒后被复兄带出去策马兜风，一趟下来便吐得不轻。自诩酒量甚好的小王爷竟不知微醺后不宜过风，不过那次李复也遭殃，被吐了一身。
往事甚好如此，回忆起来也不伤神，他望了望窗外月上柳梢：“复兄，夜色深了，早些休息吧。”
“好……”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