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天宝十四年的秋天,安禄山叛唐,这片平静的大地突然烽烟四起。这也是阿木奚退出杀手组织伴随沈寒身边的第六年。而就在战争爆发后的某一天,曾经繁华的洛阳一片萧瑟,阿木奚再次穿上自己的刺客装,拿起久违的弯刀,一纸书信放于桌上,就要离开。
刚踏出门就撞上沈寒,他刚给流民巷的百姓们医治完毕换班回来,就看见自己家的猫儿像是要出远门,还打算不告而别。狼牙兵狂肆地占领一座又一座城池,所到一处必会大肆掠杀,逼得城中百姓无处安生,死的死,逃的逃,存活下来的只得在流民巷苟延残喘。而沈寒和阿木奚住的,也只是流民巷其中的一顶帐篷。
流民吃不上饭,饥一顿饱一顿,总会生病。沈寒作为万花弟子,有义务帮忙医治,当然,万花谷的同门都来了,分布在大唐各地流民巷。
沈寒微微打量一下如此着装的阿木奚,不等他说什么,心中已是明白了什么。没有挽留的话,只是郑重地问一句:“你真的想好了么?”
“想好了。”他轻声说道,此时的神情仿若又似当年那个在江湖中颇有名声的杀手,冷淡之中透着坚毅果敢。“为了曾经栖身的家国,我总得做些什么,纵使远离江湖多年,这些道理还是懂的。你也一样。”
沈寒知道,他的阿喵一直都没变,只是在家里多留了一份柔情给自己,这份柔情,别人可得不到。但凡是阿木奚已经决定了的,那一定是不会改的。他不语,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又伸出双臂抱了抱他,随后任他离去。
阿木奚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怕多看一眼,就更多一分不舍,自战火燃起,他就知道自己该和沈寒分开了。果不其然,原来的帮主给他发来一份传书,召集帮里旧时的人员,一起齐心协力为这天下尽些绵薄之力。不过这也是他愿意的,数年与沈寒的恩爱与甜蜜,足够他回味,再向别人说起他也是有情缘的人。
那夜,阿木奚踏着月光前往长安,沈寒留在了洛阳。
他们离别之时言语少之越少,但又如同提前说好,默契地思量。他做了探子为唐军提供情报,他在民间帮助百姓,虽然彼此不在身边,但身在一个江湖,做着一样的事情,这也算是同去同归了。
沈寒在流民巷呆了一日又一日,已数不清多少时日,他帮助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为他们疗伤,帮他们找到食物,赶走那些突然就杀过来的狼牙兵,还和那些百姓聊聊天打发时间。每一天过得都很充实,险些忘记了思念。
虽然很少听闻阿木奚的音讯,心里多少有些空落落的,不过,沈寒将思念与牵挂托付给万里江山,全心照料需要帮助的人,他在尽力达成阿木奚的愿望,也相信那人会活着回来。
阿木奚到了帮会聚合的地点才知道,他所在的帮会,已经和方霏妗统领的帮会合二为一,并且现在被收编于屠狼会麾下。他退出江湖的这些年,杀手的营生越来越难做了,渐渐地又有许多人离开,好在帮主和方霏妗也算有交情,方霏妗好心收留了他们。不过现在国难当头,浩气盟和恶人谷之间都不计较什么了,帮会和帮会之间也就更不会计较什么。所有的安排,都听方霏妗差遣。
方霏妗自然是见过阿木奚的,当初在龙门和沈寒谈生意时,就见沈寒身边有只愣头喵,想不到穿上刺客装备,竟是另一种气质。阿木奚是旧友的情缘,方霏妗自然很是照顾他,没有直接安排他去哪个敌营刺探,而是给他另派了个活儿,护送鬼谋李复去马嵬驿。
以鬼谋的本事并不需要别人护送,但他心中多年有郁结,一个人显得孤孤单单,不如派人陪他一起说说话,省得把自己憋坏了。这种又轻松又安全却又气派的差事,自然派给她最照顾的人了。
阿木奚不知方霏妗的用心,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差事,只是对李复说:“先生只管自己走,我会在后面隐身跟着你。”却暗自吐槽:这什么差事啊,李先生一路不说话跟个闷葫芦似的,再说,谁知道他会不会记之前我给他喝怪味酒的仇啊?
不过他隐身走在李复身后没多言语什么,当李复要休息时他才现身帮忙找吃的找歇脚的地方。嗯,玄天君忧国忧民已经到废寝忘食的境界了。
到了夜晚,阿木奚找了个破庙落脚,李复喜欢清静,这里安生,也不会被人打扰。随便收拾收拾就躺地上枕着蒲团睡着了,他受累跟着李复走了一天也该睡下了。然而要命的是,刚闭上眼睛有些睡意,便有悲凉的乐曲声入耳。不用说,肯定是李先生在吹笛子,虽然比王遗风吹的强多了,但这也算扰民啊!
可大佬岂是好惹的?阿木奚翻了个身,堵上耳朵强行要自己入睡。睡是睡着了,可那乐曲犹如魔音绕耳,片刻也不停歇,吹得他心烦意乱,脑仁儿疼。
阿木奚拖着一脸困相,忍着想要打人的冲动,连连爬到李复身边,可怜巴巴道:“我说李先生啊,我要睡觉了你竟然还在吹?竟不知道先生在音律方面得了王谷主真传,晚上也不休息的么?”
“长夜难寐,实在想不清楚该如何熬过这长夜。”李复收起竹箫,盯着外面的月亮看,觉得这月亮仿佛还欠点什么。
阿木奚不以为然地从身旁拔了根草叼在嘴里:“先生是鬼谋,谋算一件事就只在一念之间,信手拈来,游刃有余。某实在不明白,难道还有先生想不通的事情?”你们大佬真难伺候!
是啊,多了。李复心里默念着,嘴上却不说话。
“我知道了,你们中原人说,夜不能寐多半是在思念一个人,所以先生你在思念谁啊?不会是建宁王吧?我看江湖快马飞报上有人写过你们……”阿木奚说道,吐了吐舌头,几年前的事情也从容道出:“那年在龙门荒漠,我还想灌醉你以后再问你,没想到被你识破了……”
“确有其事。”难以理解地,李复这一次并没有否认,也没有记仇,只是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说:“不过那已经是过去了。”
“可是我觉得啊,先生心中仍有建宁王,否则他做了那么多祸乱江湖拨乱天下的事情,你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他啊。可你呢,表面上看起来义愤填膺地去找他说理去,我可听我家那位说,那次在南诏皇宫你只是说了他几句,并未真的动手。”
李复斜看了阿木奚一眼,心说,连你也看出来了?“有些事情并非动手就能解决问题,况且每个人处事的方法不同,根本就不能评判对方是对是错。”李复的辩驳显得苍白无力,更不像他能说出来的话。
阿木奚枕着双臂平躺在地,翘起二郎腿,不咸不淡地说:“我可不明白你们大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如果是我,我会拼尽全力光明正大地守护着喜欢的人,才不会绕这么大一个弯子!”言外之意就是,李先生,你不觉得你这样很累么?
“你我终究是不同的……”李复摇摇头,也不吹箫了,在阿木奚旁边的蒲团盘腿坐下,若真有人明白我的心意,就麻烦了。
“嘁,话不投机半句多!”阿木奚嘀咕一声侧过头去。
一夜好眠。
此时在枫华谷,裴静儿已来到方霏妗的房间里小坐。原本她是不想来的,一想起当年在龙门荒漠方霏妗想把她占为己有,她就后背发冷,可师兄得知了阿木奚在方霏妗手下的消息,就派她前来问问,求个照应。阿木奚是师兄的心头肉,为了师兄,她只好硬着头皮前去。
“小花萝真是越长越漂亮了。”果不其然,方霏妗又在打她的主意。“那次在龙门客栈,你怎么住了一晚就离开了?”
“难为阁下挂念这么些年,当初我找师兄有急事,所以来得急去得也急,倒想多留几日,却可惜还有许多差事要办,的确遗憾。”裴静儿笑道,行走江湖多年,她也学了不少人情世故,以及一些客套的话。总不能说,我是为了躲你?
“哦,好。”方霏妗咽下一口茶,才问:“那你今日过来是为何?可是为了阿木奚?”
“正是,你也知晓,阿木奚是师兄的心头肉,所以他被派了什么差事,师兄一定非常关心的。”裴静儿并不惊讶方霏妗会知道她的来意,但凡知道他们这层关系的,都能看出来。
“你放心,我给他的差事是护送鬼谋去马嵬驿,是最轻松最安全的差事。你说,既然是旧友的情缘,我能不照顾么?”
“嗯,好是好,不过我师兄说,不用太照顾他,他若想做什么,就让他做就好了,多遵循他的意愿。”裴静儿似乎并不领情,反而是让方霏妗尴尬了。
呃……知道老友是宠情缘,但也不能宠成这样啊,若阿木奚是想直接炸了敌营,我也放任他去做,也太危险了,若出了什么事,岂不是我的不是?方霏妗扶额道:“可他愿做的若太过危险,怕是连性命也保不住啊,沈寒又怎舍得?”
裴静儿也摇摇头,露出一副凝重的表情回答:“我也觉得匪夷所思,刚开始也是这么问师兄的,可师兄说,李先生告诉过他,这世间最能代表爱情的做法不是守护,也不是宠爱,而是成全……”
这是哪门子爱情?以李复的情商,你觉得这话靠谱?方霏妗翻了个白眼,不为所动地反驳:“你认可么?”
“不认可!”
“我也不认可!”
话音刚落,两人齐声笑了,她们两个的的确确不懂沈寒和李复的脑回路,毕竟是没有爱过。她们只觉得,沈寒这样做,不是成全,而是纵容。不过那是故友提出的请求,方霏妗暂时记下了,到时候问问阿木奚想接什么样的任务,再根据任务的安全性综合考虑一下吧。
天将破晓,洛阳的流民还等着裴静儿去帮助,她便没有久留。方霏妗一宿没合眼着实倦了,派了手下守在帐外,若有重大事件再把她叫醒。
阿木奚一直把李复送到马嵬驿才原路返回,再回到长安时,已经是两三天后。方霏妗斜倚在案后的榻上,看着回来复命的阿木奚,满意极了:“这单任务做的不错,日后你想做什么任务大可直说,你想做的我尽量安排。”
“好……”阿木奚握着手中弯刀,额上圣火纹在澄澈的双眼之间显得格外鲜红,听方霏妗的这语气,应是沈寒这边派人来照应过了,既然是情缘的心意,自己也千万别辜负了。“回帮主,若是日后需要属下去敌营刺探情报,属下定当全力以赴!”
“好的,我知道了。”
此后,阿木奚每日潜伏入敌营打探消息,若有何动静,随时发出信号传递消息。沈寒也会派师妹去探听爱人的安危,得知他无恙才放下心来。
直到那日……
狼牙兵营地的粮仓着了好大的火,与阿木奚一起来的搭档还在沾沾自喜立了大功,却没想到就是这火成功地暴露了他们的行踪。那群狼牙兵也不是吃素的,眼睛尖的直接就一嗓子喊来了十几个同僚,对阿木奚两人穷追不舍。
搭档慌了神,阿木奚硬是拉他跑进一个角落里把他安置好,然后自己一个人跑出去引开他们。当他跑出来做引子时,他就明白,他这回大概是活不了了。长枪刺透了他的胸膛,阿木奚迎着落日倒在地上,合上双眼前,他颤颤巍巍从怀中掏出染了血的茉莉花荷包,那是沈寒送给他的,就当是他亲自陪着自己走上一程了。
若有来世,一定还做你的情缘。
阿木奚死了,沈寒无法复活他,后来,李复和李倓在引仙水榭决斗也双双死了。沈寒多次往返地府也得不到任何关于他们三个人的消息,虽然还有师妹和方霏妗陪着他,但总觉得身边却少了什么。原本想要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凑合活过一世,却在机缘下再遇到李复的灵魂。
李复说虽然战乱已平,但这天下的变迁从来都不会停下,总还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沈寒听罢,总算是好受一些,也便坚定地活过了千年。有些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就淡淡地抛于脑后、记不起来了。
但沈寒从未忘却阿木奚这个名字。
地府一直没有他转世的消息,沈寒也就不指望这个不靠谱的地方了,还不如多在人群中寻他,就算不是他,能碰上个和他相似的就好。
一次,沈寒到新交的朋友家做客,那位朋友新淘到一件古董要请鉴宝专家来鉴定,要与他一起分享古董能带来的财气。沈寒刚一落座,那鉴宝专家也来了,他只匆匆看了那人的侧颜,就觉得那人眼熟得紧。
该不会是……
“老板,你这件瓷器,无论从质地、色泽、重量,还有缺口的断层来看,都证明了它是个赝品,不过也算是个做工精致的仿制品。如果您要放在家里养眼,您请随意;若要做收藏用还要四处炫耀,那我奉劝您一句,还是别再行家眼前露怯了,另外也千万别再上奸商的当。”他对着瓷瓶子没看多久就下了定论,心有成竹。
沈寒终于看到了他的正脸,那容颜,那眉眼,还有那让人欲罢不能的腰胯,简直是和阿木奚一模一样啊!阿喵,是你么?
沈寒没听他的朋友说了什么,只知道他再失望也要笑呵呵地跟人家道谢。他最关心的还是这人到底是不是阿木奚,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管了,先下手为强,沈寒直接上去问他:“小伙子蛮厉害的啊,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敖栋。”
“沈寒,我的名字,我也对古董这一类感兴趣,不如跟我回家一起研究研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