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我估摸着阿箐已经将她所看到的告诉晓星尘了。
我偷偷地潜入这间屋子,侧身立在房梁之上,很好的隐藏了自己的方位。
我默默听着阿箐和晓星尘的对话,一阵不语。
“你们搞什么,我都回来了,还没走吗?没走的话就把门闩打开让我进去。累死了。”
来了,薛洋回来了。
光听这声音和口气,好一个邻家少年郎、活泼小师弟。可有谁会想到,此时此刻,站在门外的,是一只灭绝人性、丧心病狂的恶煞,一个披着一张俊俏人皮、学人行走、说着人话的魔鬼!
尽管我不想承认,但这确实是事实。
门没锁,却从里面被闩住了,再不开门,薛洋一定会起疑心。那时他再进门,一定会留有戒心。阿箐抹了抹脸,骂道:“累个鬼!买个菜多长点路,走两下就累啦?!姐姐换两件衣服耽搁下,掉你块肉啊?!”
薛洋鄙夷道:“你总共有几件衣服?换来换去都是一个样。开门开门。”
阿箐的小腿肚直打战,嘴上却铿锵有力地道:“呸!就不给你开,有本事你踹啊!”
薛洋哈哈笑道:“这可是你说的。道长,回头你去修门,不要怪我。”
说完,他踢了一脚,便把木门踹开了,提步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得屋来,一手提着满满当当的菜篮子,一手拿着一只鲜红欲滴的苹果,刚喀嚓咬了一口,低下头,便看见了没入自己腹部的霜华剑刃。
菜篮子掉在了地上,里面的青菜、萝卜、苹果、馒头骨碌碌滚了一地。
晓星尘低声喝道:“阿箐,跑!”
阿箐拔腿就跑,冲出义庄大门。她在路上狂奔一阵,立刻改道转回,蹑手蹑脚绕回义庄,突然想起隔壁那家似乎也是个有修为的,只是不知道……
还活着没有。
她敲了敲门,无人应答,她心又凉了半截。
于是她又爬到了她最熟悉、最常偷听的那个隐蔽地方,这次还探出了小半个头,窥视屋内。
晓星尘冷冷地道:“好玩儿吗?”
薛洋咬了一口还在他手上的那只苹果,慢条斯理地嚼了一阵,咽下果肉,才道:“好玩。怎么不好玩。”
他用回了自己的本音。
晓星尘道:“你在我身边这几年,究竟是想干什么。”
薛洋道:“谁知道。可能是无聊吧。”
晓星尘抽出霜华,又是一剑欲刺,薛洋开口道:“晓星尘道长,我那个没说完的故事。你现在不想听下半截了吧?”
晓星尘道:“不想。”
虽是这么拒绝,人却微微侧首,剑势凝住。薛洋道:“可我偏要说。说完之后,要是你还觉得是我的错,随便你想干什么。”
他随便抹了抹腹部的伤口,压住它,不让它流血过多,道:“那个小孩子,见到了哄骗他送信的那个男人,心里很委屈,又很高兴,哇哇大哭着扑上去告诉他:信送到了,但是点心没了,我还被人打了,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盘。
“而那个男人似乎刚刚被那个彪形大汉逮住了,揍了一顿,脸上有伤。又看到这个脏兮兮的小孩子抱住他的腿,烦躁至极,一脚踢开。
“他上了牛车,叫车夫立刻走。小孩子从地上爬起来,追着牛车一直跑。他太想吃那盘甜甜的点心了,好不容易追上了,在车前招手想让他们停下来。这男人被他的哭声吵得心烦,夺过车夫手里鞭子,抽在他头上,把他抽倒在地。”
他一字一句道:“然后,车轮就从这个孩子手上,一根一根碾了过去!”
不管晓星尘看不看得见,薛洋对着他举起自己的左手:“七岁!一只左手手骨全碎,一根手指被当场碾成了一滩烂泥!这个男人,就是常萍的父亲。
唯一值得开心的,就是一个女孩,给了我一颗糖,告诉我不要哭。
她,就像一道光。”
光?是在说我?
我觉得有些可笑。
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相反的,我活在黑暗中。
“晓星尘道长,你抓我上金麟台的时候,好义正辞严!谴责我为什么因一点嫌隙就灭人满门。是不是手指不长在你们身上,你们就不知道痛!不知道撕心裂肺的惨叫从自己嘴里发出来是什么样的!我为什么要杀他全家?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为什么好端端地要来戏耍我消遣我?!今日的薛洋,就是拜昔日的常慈安所赐!栎阳常氏,不过自食其果!”
晓星尘不可置信道:“常慈安当年断你一根手指,就算你要报复,你也斩断他一根手指好了。实在记恨不过,你折他两根,十根!或者就算你砍掉他一条手臂也好!为什么非要杀人全家?难道你一根手指,要五十多条人命来抵?”
薛洋竟然认真地想了想,仿佛觉得他的质问很奇怪,道:“当然。手指是自己的,命是别人的,杀多少条都抵不过。五十多个人而已,怎么抵得上我一根手指?”
晓星尘被他这理直气壮之态气得脸色越发苍白,喝问道:“那旁人呢?!那你为什么又要屠白雪观?为什么要弄瞎宋子琛道长的眼睛?!”
为什么?世间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为什么洋洋和道长会站在对立面?
为什么洋洋就是十恶不赦,道长就是明月清风?
为什么道长不能理解洋洋,洋洋不能理解道长?
为什么我生来无父无母,就要当一个杀人凶手?
不是我内心险恶,换了一具身体,想法也发生了变化。我理解晓星尘,但是我无法理解他认为世上的人都是好的,他救的人时常有可能反扑。
他不理解薛洋,因为他不知道断指时是怎样的痛。
就如前世那些嫉恶如仇的人,不理解我的亡父亡母之痛。
薛洋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要阻拦我呢?为什么要碍我的事?为什么要帮常家一家杂碎出头?你帮常慈安?还是帮常萍?哈哈哈哈常萍原先是如何感激涕零?后来又是如何哀求你不要再帮他?晓星尘道长,从一开始,这件事就是你错了,你不应该插手旁人是非恩怨。谁是谁非,恩多怨多,外人说得清吗?或者你根本就不应该下山,你师尊抱山散人多聪明啊,你为什么不听她的好好待在山上修仙问道?搞不懂这世界上的事,你就不要入世!”
我紧紧抓住房梁,不让颤抖的自己掉下去。
晓星尘忍无可忍地道:“……薛洋,你真是……太令人恶心了……”
完了。我的心突然一紧。
听到这一句,薛洋眼中那道已许久不曾流露的凶光,重新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