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一睁眼,便是军中营帐的帐顶。
昏黄的光随着烛焰的摇曳明明暗暗,光影也跟着晃来晃去。
他忽然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你还是代替他行动了。
白起呼吸急促起来,立刻翻身下床。迷药的药效还未全数过去,他还觉着有些晕眩,走路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又扶着帐内的支柱站稳。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试图缓解头部的昏沉感,无果。
帐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马蹄踏在沙地上穿出的细微声响。
将士……殿下!
随着那一阵细微响动之后而来的,是营中士兵的声音——应当是梁王归营了。
白起祁阳……
白起低着头望着地面,口中喃喃细语,接着仿佛想起些什么一般,跌跌撞撞又满目惊慌,掀起帐帘便冲了出去。
他一眼便瞧见那边将士们簇拥作一团的地方,踉踉跄跄地跑过去,用力地拨开人群,喘着粗气,环视了一眼梁王带回来的队伍。
白起没有看见你的身影。
他带着期盼的心情又在队伍中寻了一遍,心却倏然沉了下去。
李泽言没有将你带回来。
那双目光坚毅的眼,倏忽间便红了眼角。
白起一个箭步冲到李泽言面前,顾不上王臣礼节,双手揪住他的领子,目眦欲裂,声音嘶哑,低声怒吼:
白起祁阳呢……!你为什么不把她带回来!?
李泽言蹙眉不语。
将梁王和白将军团团围住的将士们,难得看见这般失控的白将军,却也从未见过表情如此隐忍而沉痛的梁王殿下。
白将军向来对梁王忠心耿耿,他们全都不曾见过,白将军竟为了什么事和梁王翻脸,这是第一次。
白起咬紧了后牙,手里越发攥紧了李泽言的领口,或许下一刻就会和他素来尊敬的梁王殿下大打出手也说不定。
军营中最高位的两个男人此刻正剑拔弩张,围在周围的士兵们谁都不敢出声,唯恐惹恼了其中的一个而受到迁怒。
白起罢了。
白起忽然冷了脸,松开了李泽言的领子,语气冰冷而陌生。
他阴沉着脸,愤恨道:
白起我要去找她,我自己去救她回来。
白起撂下这句话,转身便欲离开,却被李泽言喝住:
李泽言你给我站住!
李泽言祁阳的事,我自有安排,你给我留在这里。
李泽言板着脸看着白起的背影,语气不悦道。
尽管白起的态度让他有些恼火,但是李泽言不得不承认,这才是他看重的白起,这才是他欣赏白起此人的原因。
白起背对着李泽言,脸上阴霾不明,双拳渐渐握紧,骨节都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瞬息间,他已经站在了李泽言面前,再一次抓住了李泽言的领口,另一手握拳高高举起,而下一刻,他已经出拳。
众人眼看着白将军的拳头快要落到梁王的脸上,却是大气不敢出一下,皆是屏气凝神。
拳面落到李泽言鼻尖的前一秒,白起却堪堪停下了。
拳风扑面而来,直将梁王身后的发丝都吹起,他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以往对待梁王的恭敬态度,此刻却没法从白起脸上找到一分一毫。
他紧咬牙关,颌骨的轮廓比以往更加清晰坚硬。白起红着双眼,用力地放下握紧的拳,却又紧紧地揪着李泽言的领口,咬牙切齿地凑近,对着他愤怒地低吼:
白起等你安排的人到达敌营……就来不及了!
白起祁阳没有那么多时间!
说完,白起便冷着脸,重重地推开李泽言,转身就走。
白起这一举动让他猝不及防。李泽言向后退了几步,眉尾一挑,一声令下:
李泽言拦住他!
他知道白起要做什么。单枪匹马地闯入敌营,白起准备强行将你救出来。
如果被扣押的不是你,而是他的苏瑛,那么李泽言可能也会像白起一样,想要孤身一人冲入敌营。李泽言能够理解,却不敢苟同。
周围人顿了顿,倏忽之间便权衡了一下利弊。
这两位纵然都不好惹,然而梁王殿下比起白将军,显然前者的命令更为举足轻重。
于是将士们硬着头皮便围了上去。
梁王殿下的命令不得不听,就算知道他们的白将军必定会将他们全数掀翻在地,也得服从命令。
白起此刻如同暴走的野兽,不管有多少人围上去,都被他一脚踹翻,没用几分力,下手固然有轻重,却没有人能够拦住他。
一来,是因为周围的士兵确实没有对他下重手;二来,实在是此刻的白将军太过骇人了,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表情,也没人敢真的一本正经地去拦他。
李泽言一看这些人的花拳绣腿,啧了一声,眉头一皱,身子微微前倾便脚尖点地,横飞至白起身边。
鲜少出手的梁王殿下,今日为了阻拦白大将军,竟然亲自动手,场面竟这般壮观,更何况这些当兵的也从来没见过梁王殿下的身手,于是立即从地上爬起来,退到一边,准备看这大罗神仙打架。
几个回合下来,二人竟不分伯仲。
然而白起显然有些急躁了,没有看出李泽言故意露出的一个破绽,下意识地推出一掌。李泽言看准了白起这一失误,接下这一掌,手掌一翻趁机扣住白起的手腕,一用力便让白起翻了个身,将他的手臂反别到身后。
白起不甘被他制服,手臂在背后挣动了一下,却因为李泽言在他耳边轻声说的一句话而停下了挣扎。
将士只见白将军忽然没再动作,而梁王殿下也放开了他,又回到了往常的高高在上的冷酷模样,负手而立,接受了白将军的作揖行礼,接着便离开了。
看着李泽言渐行渐远的背影,白起的眉心却打起了深结。
营中有匈奴的奸细,这一次你代替白起潜入敌方大营的行动便是被人透露出去的。
当时你只料到有可能是匈奴人的陷阱,却没想到,实则是因为营中内奸透露了行踪。
从番邦赶到大魏的北境需要一日半的路程,李泽言将这一点也算进去,并在劝阻你不要亲自执行这次行动的当日就派人送信去番邦,让周棋洛收到信时便赶往匈奴大营解救你。
白起只恨自己不能亲自去救你,整个人站在原地微微发抖。
但愿那番邦王子能够成功将你救出匈奴人的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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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被冻醒的。
尝试着动了动双腿,却从脚底翻涌着一阵麻意和刺痛。
你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半个身子正泡在水里,而两条手臂被两根极粗的铁链锁住高高挂起。
水刑……这是水刑。
你低头看着没过腰身的带着些浑浊的水,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已经被浸泡得几近失去知觉。
还没有完全恢复清醒的你,却在下一刻,被逐渐漫过胸口的水吓了一跳。
你匆匆地憋了一口气在腹中,水逐渐没过你的头顶,一丝绝望从心底涌上来。
究竟是先被他们折磨致死,还是你先受不住这水刑自尽呢……
梁王殿下的军队里,最机要的部分你并没有了解过,匈奴人就算拷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怕便是他们不信,一次又一次地让这水渐渐地攀上你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让你体会窒息的绝望,再给你呼吸的希望。
最终也许就是你的身心崩溃。
神秘人说!
阴影里传来的一个粗犷的男声突然打断了你的思路,你吃力地抬头看向男子出声处,视线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神秘人大魏的梁王派你来我们这儿!究竟是要做什么!
这个人的中原话还有些蹩脚,话与话之间断句时间有些长。
你眯了眯眼看着黑暗中的男子,冷笑道:
你呵,想不到,向来自称最为豪爽的民族的匈奴部落,竟也喜欢站在阴影中审问阶下囚?看来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
不出所料,那人受了你的挑衅,果真自楼上一跃而下,直接落在水池边上看着你:
神秘人出言不逊!你可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来了,什么身份。你视线虽然模糊不清,但是头脑却因为冰凉的池水而一片清明。
从刚才你对此人的挑衅,而他不假思索便中计看来,这人的脑子可能不怎么好使。
与其让他一个一个问你,还不如由你主导这场对话。
你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喘着气硬撑着抬起头,视野已经越来越清晰了,基本能看清对方的表情和动作。
你冷笑着,摆出一副轻蔑的表情:
你我就算落得如此落魄的境地,依然是大魏的骁骑将军白起!
神秘人白起?
那人摆出了怀疑的表情,半信半疑地问道,
神秘人你是人称玉面修罗的白起?
你不信?
你不屑,语气尽是嘲笑,
你动动你的脑子!若我不是白起,大魏的梁王殿下会放心派我打头阵,潜入你们的大营?
神秘人你他娘的给老子放尊重点儿!
你方才的语气成功激怒了他,开始一步一步往你引导的方向上走,
神秘人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就你这愚蠢至极的模样,本将军倒想听听,你们的单于会将你摆在什么位置上?
那人留着大胡子,看着又脏又丑,脸盘也很大,被你的话一激怒,整张大脸都通红,大着嗓门对你吼道:
神秘人老子可是匈奴部落的右贤王!
你冷漠地看着他对着你怒吼,接着还摆出一副骄傲的表情,额头胡子仿佛都要飞到这大牢的天花板上去:
右贤王如何?
你摆出自己能想到的最恶劣的嘲讽嘴脸,学着平日里梁王殿下最欠揍的语气,对他说道:
你不过如此。
祁阳郡主这个身份绝对不能让匈奴人知道,你的女儿身也不能让他们发现。否则,不仅是你自己有可能失了身,还会被他们利用你的身份来掣肘勒索你爹和白起他们。
这种时候冒充白起,还用上这种欠扁的语气,虽然对你来说没什么好处,甚至不甚明智,但是对上这种易怒又自傲的人物,激怒他,说不定能从他口中了解到更多有用信息。
右贤王我听说玉面修罗白起,是一个非常谦逊高傲的人,
右贤王两手叉腰,危险地眯起眼看着你,
右贤王你该不会……为了隐瞒真实身份冒充白起吧!
这个所谓的蠢货右贤王显然并没有你认为的那样白痴。
被他怀疑自己的身份,你也没有惊慌,继续淡定地演着戏,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说:
你谦逊高傲,那都是装给世人看的。我他妈现如今能不能出去都不一定,还在这大牢里装清高,有用吗?
右贤王哈哈哈——想不到所谓的玉面修罗,竟也是这般虚伪的小人!
他相信了。
你默默地在心里松了口气,接着向白起道了个歉。
这样在匈奴人的大将面前诋毁白起的形象,实在是……
你已经成功地成为了右贤王眼中的白起,于是他坚信你一定知道些大魏的军事机密。
可是你什么都不知道,在右贤王看来就是抵死不从,你便一遍又一遍地被那浑浊的水没过头顶。
几个回合下来,你终于忍受不住水里寒气入体,晕了过去。
右贤王晕了?
右贤王站在池边哈哈大笑道,
右贤王大魏的骁骑将军怎么如同个姑娘?就这么一会儿就受不住晕了?
右贤王手一挥,吩咐狱卒道:
右贤王把他捞起来,换个刑室。
他正转身要走,身边的狱卒纷纷下水,替你解开手腕上的链条。
把你整个人都捞上岸的时候,被水浸透的衣物全数紧贴在你身上,显出了你身体的曲线——不是瘦弱得不堪一击的男人,真真切切是个姑娘家的身子。
狱卒右贤王殿下!这是个女子……
右贤王猛地回头。他已经一只脚迈在了刑室外头,听见这句话,立刻快步走回去。
他伸手将你发髻的簪子一抽,一头乌发缓缓地散落在地上,发丝间残留的水滴将地面也洇湿。
右贤王果真是个女的……?
他一惊,直起身子,对身边的人说,
右贤王搬到最尽头的那间刑室里去!
两名狱卒分别托着你的肩膀和双腿,将你放在推车上推出去。
右贤王走在前方,两名狱卒推着车走在后头。三人走过的地方,昏暗的走廊里的火烛便会成对地熄灭。
本就不怎么明亮的走廊变得更加昏暗,整条过道走了将近三分之一,那右贤王才发觉不对劲,正回头准备问问两名狱卒,一转头却发现两名狱卒已经倒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推车上已然没有了你的人影。
方才折磨你折磨得尽兴的右贤王此刻脸色煞白:
右贤王完了完了……那死囚竟在我眼皮子底下给劫走了……
走廊的拐角处,一抹亮丽的金色一闪而过。
他虽然身着一身漆黑的夜行衣,却怎么也遮盖不住那头金色的长发。
他的肩头扛着一个浑身狼狈的少女,却依然速度极快地在漆黑一片的走廊里穿梭,唯有那双湛蓝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闪动着灵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