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年过古稀,她的薨逝,本就在众人的意料之中。二十七声大丧铜钟敲过之后,大梁进去了国丧期。皇帝依照祖制,梁帝下令命众位亲王大臣于灵堂守孝三十日,以祭慰这位面慈心良的太皇太后。
因着太皇太后在世时对云莫离甚是喜爱,加之近几月云莫离常常代替国事繁忙的梁帝去探老人家,在众人眼里,她与太皇太后也算是感情深厚了。所以对国丧期一开始,云莫离请旨为其守灵一事,并不感到不解和意外。
云莫离无官无爵,又是女子身份自然低下,因此在那长长的守灵队伍里,当属于末尾。不过梁帝念及其的身体,故而特例将她安排在了殿内的一处偏角。
而萧景琰,就在距她仅仅一步距离的地方。有时候她支撑不住了,萧景琰便会扶她一把,有时萧景琰支撑不住了,云莫离便会掏出随身携带的装着薄荷膏的鼻烟壶,凑在他的鼻下让他闻一闻。两人就这样相互扶持着,完成了三十天的守灵。
不过这三十天里,除了他们两个和一些良莠大臣外,其余包括誉王太子在内的一些习惯养尊处优的王公们,皆因受不了守灵期间不许沾染荤腥,不许随意走动,不许洗漱等规定,在坚持了几天后便开始偷偷的做起了违反规矩的事情。
相较于他们,从始至终恪守祭奠礼数守灵的靖王和云莫离成了大臣眼中,不同的存在。有好多曾因萧景琰只是郡王而非亲王,以及云莫离是女子,而瞧不起他们的人,因此,对他们刮目相看,甚至心生赞赏。
在守灵期满的最后一日,离开金陵许久的霓凰郡主终于赶了回来,萧景琰和林曦,林殊和霓凰,当年绕着太皇太后嬉笑打闹的两对,终于在这一刻凑齐了。
棺柩在送入卫陵时,正好经过苏宅所在的街区,在路过苏宅门口时,霓凰和云莫离朝着虚掩的大门朝里望去,可以清楚的看到梅长苏跪于廊下行礼。
云莫离和霓凰郡主的这一举动引起了一旁萧景琰的注意,他侧头,顺着她们的目光,隐约看到了一身素白孝服的梅长苏。
即便他如今身处金陵,是自己的谋士,可梅长苏与太皇太后素无交集,加上他又是不受约束的江湖人,怎会为宫里一太皇太后戴孝?想到这,萧景琰不由得蹙眉。
“殿下想什么呢?”云莫离转过头,发现萧景琰失神,于是问道。
“没什么。”萧景琰回过神,继续专心的跟着队伍缓缓前行。
进了卫陵,太皇太后的灵柩被众人抬着,小心翼翼的与先她逝去四十多年的老太皇合葬到了一起。在墓室掩上的那刻,云莫离的眼眶募的一红,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老人家临走前那几天唤她离儿的声音。
“离儿,你终于回来了。”
“离儿,快到太奶奶这儿做。”
也许大家都觉得,太皇太后当时唤云莫离离儿,是因为她的名字中有一个离字,但只有云莫离知道,太皇太后唤的,是林曦的小名。
初次见面,她就唤梅长苏小殊,唤云莫离离儿,不知道是因为老人家糊涂乱喊,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其中缘由都已随着她的薨逝而消散于尘世。
太皇太后下葬一个月后,本定为斩刑,后因国丧特免死罪的谢玉,被扣上枷锁,流放到了千里之外的黔州。
金陵城,也随着他的离去,渐渐暂时归于平静。
清早,外出打探消息的黎纲归来,梅长苏和云莫离听完后,当即便命下人备马车,结伴来到了金陵城郊外要道处的一间凉亭,静静地呆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远处突然传来了阵马蹄声,飞扬尘土中隐约能看到有两个人,正策马向这边奔来。
“哥,他们来了!”云莫离唤了梅长苏一声,正欲放声喊马背上的萧景睿和宇文念,就在此时,只听得不远处又传来了另一人的喊声,“景睿!景睿你等一等!”
是言豫津!
“我们等会吧,离别在及,让他们这对知己好友先行告别。”梅长苏轻叹一声,重新回到石凳上坐下。
“哥,你说……景睿他此一去,是遥遥无期吗?”谁都看的出,萧景睿此次去南楚,表面上是去探望重病在身的生父宇文霖,可实际上,他是在逃避。
那夜混战,仅仅一夕之间,萧景睿周围已人事全非,晾是他心性再豁达,也免不了愁苦悲凉。这份感觉,别人不懂,梅长苏和云莫离却是深有同感。回忆当初,即使乐观如林殊,坚强如林曦,在经历过梅岭巨变后,也于一夕再不复当年心性。
“守丧一完,莅阳姑姑也得回封地了。”梅长苏低声说道。
原来!真是后会无期了。
远处,萧景睿与言豫津道完别,不经意间瞥见了梅长苏和云莫离所在的凉亭,在看清里面人儿的那刻,萧景睿就已经明白他们是专程来为自己送行的。
见景睿看到了他们,云莫离和梅长苏起身走到了凉亭边缘,静静地望着底下并肩而立的三人。
“景睿……”言豫津想劝他不要去,但想到或许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解开萧景睿和梅长苏兄妹之间的心结,便没再阻拦。
萧景睿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大踏步迈向凉亭,朝着梅长苏和云莫离行了个生疏的礼:“苏先生,云姑娘,真没想到你们会来。”
“景睿,对不住。”云莫离垂头,歉疚一笑。
萧景睿侧头冷笑了两声,说道:“我能怪你们什么呢?我母亲的过往,不是你们造成的;我的出生,不是你们安排的,谢谢侯的那些不义之举是他自己所为,也非由你们怂恿谋划。你们只是做了那只揭开真相的手而已,让我真正觉得无比痛苦的,是那个真相本身。二位放心,我不会迁怒于二位的。”
“可是,那晚的事情的确是我一手造成的,我用了最残酷的方式,揭开了所有的真相,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辜负了你我的友情。你诚心待我,可我……”
听完梅长苏的一番话,萧景睿摇头笑道:“实不相瞒,你们这么做,我的确很难过。但我毕竟不是自以为是的小孩子,我知道人总有取舍。你和云姑娘取了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舍弃了我,这只是你们的选择而已。我不可能因为你们没有选择我而恨你们,毕竟谁都没有责任和义务一定要以我为重,就算我曾经那样希望过,也终不能强求。与二位相交的这段日子,我之所以诚心待,是因为我愿意。如果能够争取到同样的诚心,我当然高兴,如果不能,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而且,正如梅长苏初来金陵时,言豫津对他说过的那样,他萧景睿和梅长苏注定无法成为真心相待的知己好友。
既然不是朋友,也没什么好恨的。
“景睿!”
“二位不必再说了。”萧景睿截断了他们要说的话,“今日多谢苏先生和云姑娘来相送,时辰不早了,我和念念还得赶在天黑前到达南楚。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景睿,等等!”云莫离叫停他,快步追上。
对于云莫离,在萧景睿心中她的份量虽不及梅长苏,但不知怎的,他一直对她有种莫名的熟悉。
“云姑娘还有何事?”
“景睿,不管未来怎样,我都希望你可以保持这份赤子之心。还有……”云莫离解开背上的包袱,递给了他,“景睿,此去南楚,你肯定会经过南楚的襄阳镇,烦劳你将它交给沂源酒舍的老板。”
“姑娘放心,景睿定会送到。”萧景睿接过包袱,笑了笑后,转身回到了等待他的言豫津和宇文念身旁。
“云姑娘给你的什么东西?”即便是要分离了,言豫津仍是不改八卦的本心。
“我也不知道。”萧景睿刚答完,包袱的带子就松了,从里面掉出来了一副画和一支笔,幸好被言豫津眼疾手快的接住了。
“哇,景睿,这不是你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淮安先生制作的青狼笔吗!”
萧景睿闻言,夺来一看,果然是淮安笔,而且它上面还镶着一颗罕见的紫琉璃。再看那副山水画,萧景睿在瞧清留白处那行小字后,眸子怵的吃惊起来。
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抬头望向凉亭中的云莫离。
云莫离似是早就料到他会再次抬头,微微一笑后,她朝着他伸出右手,比划了个手势。
“姐……”萧景睿无声的唤了她一句,会意的将手放在额头。
“哥(景睿),你在干吗?”他的举动,看的言豫津和宇文念一头雾水。
“没什么。”萧景睿笑了笑,快速将东西收回包袱后,与云莫离又对视了一眼,才恋恋不舍的翻身上马,渐行渐远。
待他们都走了,云莫离也回到了凉亭:“哥,此处风大,我们也回去吧。”
梅长苏无言默许,缓缓起身出亭。等上了马车,他才开口问道:“你给景睿的是什么东西?”
“欠了他十三年的生辰礼物。”
“他知道了?”
“景睿是我的学生,他认得我的画。”
梅长苏淡淡一笑:“不得不说,你收了个好学生。景睿是我认识的最有包容心的孩子,上天给了他不记仇恨、温厚大度的性情,也许就是为了抵销他的痛苦。”
“谁说不是呢。”云莫离得意的挑挑眉,说道,“我真心希望以后,他可以保持这份赤诚之心,这样,他可以得到更多的平静和幸福,因为那都是他值得拥有。不过……南楚终究也非净土。”
梅长苏了然一笑:“放心,我已传了命令,派朱沉跟去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