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一点半,「往生路」酒吧早早关门打烊,年轻的驻唱背起吉他,揉了揉嗓子准备出门。
“小路,今天怎么没人请你喝酒啊?”大腹便便满脸堆砌着肥肉的男人走过来,大手一挥揽住了路南浔的肩膀,脸上挂着猥琐的笑容,显然是喝醉了,“这附近有个酒店,要不我请你去那儿喝一杯?”
路南浔身子一僵,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笑容,他摆摆手,却没有挣脱,“不了,我还有事,马老板早回,嫂子还在家等着呢。”
这马金洪是三贝街有名的土豪,也是「往生路」幕后金主之一,可以说「往生路」有今天,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得他相助。可马老板也有个落人诟病的地方——
男女通吃。
路南浔这么说了,却没有见他有松开手的意思,一下子慌了神,脑袋里闪过自己今后的生活,突然就没了主意。就要被推推搡搡拉出酒吧的时候,突然听闻刺耳的破碎声炸开,路南浔慌慌张张地抬起眸子,却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人。
乔西城。
他穿一身酒红色的西装,一手扣在锁骨处整理领带,一手拎着碎了一半的啤酒瓶,正笔直地站在夜色里。黑色的中长发没有像往常一般扎起低马尾,而是随意披散在肩头,衬得脸颊线条更为瘦削分明。
“啧,马金洪。”律师眯起了眼睛,修长的眉毛微微扬起,整张脸写满了不屑,“上次你的官司还是我帮你打赢的,这才过了几天,你就惦记起我夫人来了?”
他声音不大,在马金洪耳中却如同爆炸。
“不敢不敢,是马某孤陋寡闻了…乔…乔夫人这不是没告诉我他的身份么。”马金洪一惊,马上松开手,慌张退后了几步,脸颊上的肥肉都洋溢着恐惧,“哎,我喝糊涂了,回去醒醒酒、醒醒酒。”
说罢也不顾得看路南浔,一溜烟就跑没了。刚刚回过神来的路南浔相当尴尬,他倒是听说过乔西城在M市人脉极广,虽名声不好,但还是没几个人惹得起的。
他不过也才三十二岁。想到这儿,路南浔抬起头打量了一眼自己的“先生”,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手中用来示威的酒瓶已经丢掉了。他刚想开口,就见乔西城皮笑肉不笑地望过来,语气带着无需深挖的玩味,“夫人这是怪我没照顾好你,饥渴到找这种人寻欢作乐了?”
路南浔一时五雷轰顶,愣在当场。等到他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脸色已经不受控制地难看起来,五官狰狞,脸庞通红,就差上去给他一拳。
“行了,很晚了。”深吸一口气,乔西城有些急促地直接拽起路南浔的手腕,不顾他的挣扎,直接把人塞进了轿车后座。
他虽然长得瘦,力气倒是意外地很大。路南浔气愤又有些苦涩地想,而且真的像传言中那么尖酸刻薄,对待自己十分冷漠,半个真的笑脸都不给,并未如自己所愿是个好男人。
他自顾自绝望伤心的时候,乔西城已经速度飞快地系好安全带,他一手死死掐着胃,尽力克制着不稳的呼吸,眼前一片模糊,在黑暗里,却连插车钥匙都成了难题。
眨了眨眼睛,乔西城低头,刚才藏好的玻璃片从袖口滑落,他不带一丝犹豫地在露出的半截小臂上划了一道口子。疼痛瞬间蔓延开来,虽然不能缓解胃里的痉挛,但好在能保持意识暂时清醒。
血液与酒红色的西装融为一体,乔西城皱起眉,插进车钥匙,踩了油门。从后视镜望向后座那个赌气的男人,眼神更加黯淡。
乔老头子把这么个活宝塞给自己,他倒也并不害怕。毕竟,自己最擅长的就是以毒攻毒。
三贝街是M市最繁华的街道,范围很大圈子也乱,距城中心不远,离「西城侓师事务所」和「往生路」都很近。乔西城开得很快,技术也不错,大概过了十五分钟,黑色的轿车慢慢熄了火。
乔西城刚停下车,路南浔就十分自觉地打开车门,一点留恋都没有地跳了下去。自从那个荒诞的婚礼过后,两人遂了家里人的愿,搬到了一起住——尽管路南浔本人和父亲大吵了一架。
乔西城看着他的背影,紧绷的身体一点点脱力,倒在了车座上。他刚刚从事务所回来,为了瞒住父亲的眼线,去酒吧接路南浔下班,可没想到遇上了那档子破事。胃里的痉挛没有任何缓解的趋向,小臂崭新的刀口也密密匝匝地疼,他闭上眼睛,冷汗布满额头。
前两天马金洪的那个案子不大,虽然牵扯到扫黄组麻烦了点,可捞到的油水也不少。这次不同,事务所接到的是三贝街臭名昭著的托儿所所长的委托,这里面有关校园欺凌、虐待儿童甚至性骚扰的各种影响,要把事情处理到损伤最小,他要面对的是可能是来自整个社会的指责。
越想越烦,胃里的疼痛也更清晰。乔西城揉了揉太阳穴,左手握拳狠狠怼进上腹,弓着腰下了车。他只将难堪的姿势维持了一瞬,很快就直起身子,连额头的虚汗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刚才那个疼得直不起腰来的人根本没存在过。
乔西城拿钥匙拧开公寓门,一眼就看见路南浔抱着一袋薯片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作为酒吧驻唱的作息使他的生物钟几乎完全颠倒,早上八点才是他的夜里八点。
乔西城越过他,打开冰箱找了瓶啤酒,又拉开抽屉拿了盒阿托品,这才缓步往楼上走去。走到一半,忽地想起什么,冷冷地朝下面那人开口,“今晚你睡沙发。”
路南浔“啊”了一声,下意识看向他,他也正在气头上,满肚子怨气不知怎么发泄,“凭什么?这房子是你选的,只有一个卧室也是你的错……”
乔西城平时工作忙,几乎不怎么回家,房子是之前买的,索性拿来搪塞家里人。可是他却并不是什么圣母,没有跟不知轻重的陌生人同床共枕的习惯,也不会好心到委屈自己去睡沙发。
“爱睡不睡,不然就滚。我看在路教授的面子上拿你当客,夫人可别这么自来熟,想想你自己的身份。”
路南浔的脸忽地就白了,他出身名家,又学的是艺术,一时走投无路才当了酒吧驻唱,从没遭受过如此待遇,这话正戳到他的软肋,“你以为我想留在这里吗?你们才是强盗!”
可路南浔气愤地把薯片摔进垃圾桶的时候,乔西城早已关上了门,响声清脆,却没有回音。偌大的公寓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只能听到电视机中播放的对白。
“你爱我吗?”——“一点都不。”
万籁俱寂,心死如灰。
乔西城踉踉跄跄地推开房门,连灯都来不及开,身体一个不稳直直摔到床上。小臂的伤口经过撕扯又开始流血,但胃里的痉挛使他无暇顾忌其他,被子没有叠,似乎还带有路南浔的体温。
乔西城撑起身子,靠着床坐下来,他眼前一片黑雾,颤抖地取出一包阿托品,将白色粉末倒入啤酒之中,混着冰冷的液体滑进胃腹,凉气带来的麻木暂时压制了疼痛,乔西城闭上眼睛,睫毛都在颤抖。
深夜两点半,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的宋暮似乎是正在气头上,“乔哥,那张圆太欺负人了,就他干的那档子破事,居然还要求在明天下午的庭审判无罪?你真接了这活?”
乔西城轻轻“嗯”了一声,“无罪几率很小,怎么着那些老头儿也得扣他个帽子,但我有把握,你不用担心。张圆心里清楚,你借这事跟他多要点报酬。”
“我说哥,你不会真想拿钱砸吧…这事要是传出去了,你又要添上点罪名。”宋暮声音闷闷的,听得出不怎么开心。
“我是个律师,又不是英雄。”乔西城五指攥成拳抵在胃部,轻轻冷笑,“拿钱办事,天经地义。”
宋暮咂咂嘴,明白自己无法干涉乔西城,只好作罢,叹着气挂了电话。事务所的人都知道乔西城虽然是M市有名的律师,却根本不相信法律,早些年他甚至极端地厌恶它,厌恶从事法律行业的一切人。总之,多说无益。
忙音响起,乔西城手臂脱力,手机摔在地板上。他揉了揉太阳穴,感觉整个人浮在水面上,脚底发凉。
胃里的痉挛倒是好多了,可他明白自己注定没有睡觉的时间。迷迷糊糊看了眼手机屏幕,三点整,离正式开庭还有不到十二个小时。张圆不是善茬,父亲的公司也有把柄在他手里,为了老爷子,怎么着他也得拼个无罪。
想到这儿,乔西城叹一口气,摸黑整理了一下西装,复又推开门走了出去。路南浔尚在赌气,背影怎么看都是个幼稚的孩子。
“我有点事,你上去睡床吧。”乔西城不顾沙哑的声音,扶着楼梯扶手就往下走。他虽然习惯逞强,却也知道自己现在不是能开车的状态,就准备叫辆车来。
路南浔错愕地回头,心道这家伙怎么又突然好心了起来。正懵懵懂懂之间,就见乔西城换好了鞋,连个头都没回,直接关上了门。
他忙从沙发上跳起来,踩着脱鞋上楼去看,房间里没开灯,酒气中似乎还混杂着一点血腥味。路南浔慌了,赶紧把灯打开,结果不看不要紧,一看这床上大片的血迹,地板上倒了瓶啤酒。
路南浔回想起乔西城的状态和煞白的脸色,越发惶惶不安起来。想打个电话问问,发现自己不知道对方的手机号,找他的朋友叮嘱一句,连名字也已经忘了。路南浔颓败地垂下头,心却跳得很快。
不管他再怎么讨厌那个人,对方也的确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更何况,他是不是因为去接自己才……可是又能做什么呢?原来根本不了解他。
不,应该说是,从没认识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