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在饭桌上，许恩秀将她那日没吃的鸡腿放进了他碗里，车银优没抬头，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车银优脸上显赫的淤青无故有些扎眼，许恩秀低着头刨饭，一同往日的安静，可她总感到今天的气氛怪异了许多。
想着头顶便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她抬头看见车银优捂着胸口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的模样，下意识走向茶几倒了杯水给他。
大致一时没注意东西吃呛着了，车银优这时咳得脸有些发红，许恩秀皱着眉将被子放在了餐桌上，示意他喝一口。
恩秀“回头我给你上点药，成什么样子了。”
许恩秀看着他的脸，说着一边夹了桌上的小菜含进了嘴。
大概是许恩秀第一次关心他，这令她在心底暗自遐想车银优下一秒的反应，不知道他会不会松懈如今这幅沉重的表情。
车银优“我吃好了。”
随后他将没动一口的鸡腿放回了碗上，起身从沙发上拾上书包便往房间里走去，许恩秀在他身后愣了足有三秒，期待着车银优反应的她突然感到嘴里咀嚼的食物没了味道。
在她感知失去车银优一成不变的关心与主动后，竟会滋生众多如此的不适。
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饭后她拿着药进了他房间，许恩秀没敲门，车银优也没多在意。
起初车银优随意在脸上抹了一点就当做完事，许恩秀执意要检查他上身，不得已他才服了软。
他欲脱下上衣，许恩秀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她抬手将他的衣服撩到肩下，随处可见车银优颈下的伤。
小孩比前几年成熟了不少，锁骨的线条也变得愈发精致，许恩秀的呼吸打在他白皙的肌肤上，头发擦过车银优的下颚，两人之间的距离第一次靠得那么近。
她为他擦上膏药，细致地涂抹均匀，不知道是否因为屋里的暖气作祟，许恩秀总感觉自己的脸有些晕红。
她用手细细抹了一圈，指腹间还是他皮肤的温热。
恩秀“这块青那块紫的，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摔哪个地洞里去了。”
说着敛回他的衣服，话里明显不信任他前一番的说辞。
恩秀“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像现在这样吗？”
车银优的眼眸沉沉，许恩秀甚至以为他还会像当初那样欣喜于她的好。
车银优拉上衣服，背过身悄然离开了她的视线。
车银优“我还有资料没复习，就这样吧。”
处理好车银优脸上的伤口，她忍着欲言又止的情绪回了房。
许恩秀疲惫的瘫在了大床上，尽管车银优一反常态地遮掩着什么，她却有意识，那小孩貌似始终在瞒着她什么。
每天都迟到的原因，包括那些无故而来的伤口和习惯性的欺瞒。
今日的所见都令许恩秀感到心乱如麻，可更甚的貌似在于他的变化，车银优的改变，竟然会让她觉得这般失落。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一切都在暗地里发生着变化。
许恩秀觉得自己失常的同时，她的不安也随之愈加强烈。
或许不单单是对于车银优的，还有对郊外那栋别墅里的人。
这雨仿佛不会停息，天上不时打下几阵闷雷声，许恩秀难安的心瞬间同崩灭的灯溃败得一塌糊涂。
加上来时突然的停电，许恩秀独自在客厅踌躇了好一阵子，终是拾起备好的雨具快步出了家门。
殊不知另一间房里的人呆呆的听见那声关门的动静，隔断了大脑里所有的声音。
郊区的那片天空好像更暗，好在到别墅的时候雨势已经收敛了不少，她将雨伞扔在一旁便进了房子。
大厅依然昏暗，进门还有一股异样的味道，许恩秀加快了脚步，却没想到鹿晗房间的门是开着的。
她更想不到的，是她看见地上有许多被点燃的蜡烛，一点点的烛光在昏暗的空间内跃动着，令房间少了沉沉的死气。
意外的是肉肉的窝空了，她并没有看见那只总是喜欢摇摇尾巴的小泰迪。
她只看见它的主人抱着腿坐在落地窗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空洞的双眼盯着灰暗的窗面，身处一片温柔的澄亮里，眼里的光晕将他身影照得有些单薄。
他的身旁坐落着几瓶价格不菲的红酒，手边还有一只搁置的高脚杯，杯底的红酒已经见底了。
许恩秀垂眸，还看见地上洒落了许多新鲜的玫瑰花瓣，她将诧异的视线投向鹿晗，不明白此时此景是为何。
外面迎着肆虐的风雨，屋子里开着暖气，点了蜡烛，还放置着红酒，洒满了玫瑰，甚是格格不入的迷人。
许恩秀眼巴巴审视着视线里的一切，一片死寂里只有她的心跳声最为明晰地波动着。
要不是鹿晗此刻安静的渗人，许恩秀也许会盲目以为这是为自己准备的，即便理智在告诉她这并不可能。
鹿晗“这都是我布置的，好看吗。”
语气里貌似并不意外来人的出现，许恩秀慢着步子走近了这个男人。
他身上的酒气有点重，许恩秀不知道在这之前鹿晗到底喝了多少。
鹿晗“许恩秀，左边还有几个蜡烛，帮帮我吧。”
难得鹿晗主动与她搭话，许恩秀听话地蹲下了身子。
不想转眼看见的是他手上有块被灼出血的新伤，许恩秀心里一沉，下意识伸手想触碰他，却又在中途缩了回去。
她拾起鹿晗边上的打火机，点亮了他左边的三四个未曾燃起的蜡烛。
许恩秀小心地坐到鹿晗的身边，他并不知道她在紧紧盯着他手上的伤口，半响，耳畔传来了鹿晗略带沙哑的嗓音。
鹿晗“今天是芒芒的生日，她二十五岁了。”
她的灵魂在瞬间被遏止，倏时做不出任何回应的许恩秀抬眼看他的侧脸，一动没动。
未曾发觉她的指尖在踟蹰不前地颤抖，许恩秀的神经一刻间被他口中的名字给牵动起来。
她才意识到。今天，是他爱人的生日。
鹿晗转过头看向许恩秀，羸弱的光打在她的脸上竟异样的好看，只是许恩秀的眼里，这时只剩下了无法言喻的压抑。
鹿晗“许恩秀，你说她有多怪你呢。”
他漠视她的情绪，如此说道。
许恩秀“……”
她不作声，随着发颤的心垂下眼睑。
“可我知道，她希望的你，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鹿晗的脸上有一刻错愕，随后嗤声勾上嘴角，故作淡然的模样看得她止不住心悸。
鹿晗“你不觉得自己这番话是在奚落我吗。”
鹿晗“奚落我，你怎么配奚落我……”
她看他利用微弱的光一股脑将瓶里余留不少的酒全倒进了身侧的空杯，心尖上止不住地发酸。
鹿晗这些年瘦了很多，挽起的衣袖下还看得出他骨节分明的手腕，他的轮廓硬朗了不少，面容也有了一个男人该有的样子。
可是他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成为现在这样的呢，许恩秀好像没有印象了，她只依稀记得记忆里的鹿晗，还是那个奔跑在老乔木的树荫下，迎着风将外套吹得鼓鼓的男孩。
如今的他没了当初的清爽，许恩秀甚至还未来得及感叹时光残忍，一切却皆数物是人非。
想罢许恩秀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将附在酒杯上的那只带有烫伤的手。
鹿晗侧头，许恩秀缓缓放开他的手腕沉默了三秒。
许恩秀“你真的，变了太多。”
他好像有一瞬的愕然，与许恩秀双目相对，耳朵里掺杂了风打在窗面上所发出来的碰撞声。
世界被两人挖空的间隙里静止了几秒，许恩秀看着鹿晗，无意在其中愣怔了半刻。
唯一还留着少时值得怀恋的大概是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即使岁月的沉淀让他翻覆了太多，许恩秀却仍能在他沉寂的眼眸里看到最初被包揽的那片星辰大海。
或许那是她一直以来的向往，一直以来。
那一夜烛光满地，许恩秀鬼使神差地与他肩并肩坐在落地窗前沉默，她没有想过，她唯一一次与鹿晗平静到不可思议的对话是在六年后的这天。
她清楚的听见鹿晗在六年后再一次提起他耿耿于心的那个人，让她觉得这么些年的等待，统统成了徒有期待的枉然。
鹿晗“如果我不再畏惧黑夜，或许我就能忘记她给我带来的美好了。”
鹿晗“可已经六年了，我依然活在失去她的那一晚。”
鹿晗“就好像在循环周转在我的大脑里，清楚明白地告诉我，永远都不会有那么一天。”
他静静说着，许恩秀的思绪被鹿晗的话带到六年前某天晚上的零点时分，一个姑娘在东江大桥上坠落的身影。
水面上蓦地溅起的巨大水花，将她彻底卷进了周折的漩涡中。
如果在那时候神明可以赐她一双羽翼，之后的事情，一定不会变迁成这幅模样。
像现在许恩秀看到的这样，像她看到的他被烛火灼伤的伤口丝毫不觉疼痛的模样。
在睡梦中呢喃着的名字，连做梦都将意识留出一方余地来想她的鹿晗，又该怎么在这苦苦煎熬的六年里面对关于林星芒的一切，许恩秀无法想象。
肆虐的雨声在敲打，也不敌耳畔的声线牵动许恩秀的心。
她静静坐着，窗外的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下大了。
她突然感觉好累，不管是六年前她所犯下的罪过，还是六年后的鹿晗从未给她一个答复，许恩秀觉得没有哪一天能比今天更累了。
鹿晗的伤口是他在点蜡烛时被烛油烫伤的，一在光线偏暗的地方，他就看不清任何东西，这是她一直知道的事。
她知道，鹿晗的夜盲症已经很长时间了，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他才会每天将柜子里放的那瓶维生素的药带在身边。
许恩秀大概还从来没有提起过，鹿晗一直以来的痛症就是他晚上但凡不开灯就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毛病。
可即使这样，鹿晗也没跟其他人提起过，怙恃着一成不变的执念直至今日，鹿晗大概已经习惯现在的生活状态了。
因为活过的每分每秒都在清醒的告诉他，他心爱的人已经回不来了。
或许凡是有一点了解过鹿氏的人，大概都知道公司里的鹿执行长是鹿董事最疼爱的小儿子。
而执行长曾有过一个未婚妻，却在婚期订下来后没多久后就死了。
自打那时起，许恩秀记忆里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便被残忍地粉碎了，谁都没胆再提起未婚妻的名讳，他也跟着彻头彻尾地变了样。
鹿晗没有准备蛋糕，独独拿了红酒，不知道是为林星芒庆生还是在祭奠自己那几年下来仍未泯灭的爱意。
许恩秀看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已经辨认不出到底是日益形成的习惯还是借着烛光的原因。
随后鹿晗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窗面漫漫的烛光也随之空寂下来，许恩秀听见他黯淡地出声。
鹿晗“芒芒，生日快乐。”
时间在给他答案，让他淡然。
可鹿晗没有忘掉分毫关于那个人的记忆，甚至将这些回忆碾磨成自己潜伏在黑夜里最冗长的痛处。
他也始终不会想到身边的许恩秀沉淀了多少酸楚。
想他要是在某一天累了该多好，那样就不会抱着虚妄的执念活得这么辛苦了。
那样的话，或许她也不会喜欢得这么难过，彼时各种不堪言的痛苦，或许都不会再有了。
回来的时候天还是灰蒙蒙的，她站在同样的落地窗前，不知何时也开始熟练于在黑夜里行走，感受着鹿晗的感受。
没意识到身后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近，再感车银优伸出手将她揽进了臂里，从许恩秀的背后翘首倚在了她的肩上。
车银优“恩秀……”
车银优的呼吸清楚的流动在许恩秀的耳畔，她愣怔的模样维持良久，身上的毛孔在顷刻不受控地竖起了起来。
想起晚上车银优一系列冷淡的反应，与这时的景象完全呈成了两幅画面。
陡然颤抖的心附带着不堪言语的委屈，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他的变化，还是因为前一个场景的鹿晗。
许恩秀并没有推开他，车银优的脸靠在她耳边，吐出的温热擦过她的脸颊，有点痒。
世界陷入了冗长的寂静，只剩旁人的呼吸声在耳畔循序反复。
他似乎做了一番心里准备才开口，隐藏的犹豫并不内敛地暴露在外。
车银优“你说过的，你知道我希望的你是什么样子。”
许恩秀看见的，是他伤痕累累的肌肤与强忍着疼痛的面孔。
车银优“可是明明都知道，你为什么，还总是让我那么难过……”
车银优的话在阒然的空间里尤为清晰，他的声音低缓而平静，声线里含着不知道积累了多少时日的落寞。
他已经快比她高出一个头，如今却像个中了枪的小绵羊靠在她的肩头被情绪左右得软塌塌的。
许恩秀未曾料到车银优因为她的一句话耿耿于怀到现在，她以为变得冷淡的他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可事实是哪怕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她仍旧从未看懂那个孩子。
她不知道，漫长岁月里都有这么一个在饱受煎熬的黑夜里等待着她的人，在这乏味又枯燥的年月里等了不知道有多久的人————
一直以来都是他，是车银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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