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难以入睡的人。经历了好些年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我总结出了一种可以令自己快速入睡的冥想法：
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缓慢地走进一间方正的房间，房间内没有任何家具和装饰，甚至没有窗户，只有一个球体悬浮在房间正中。球体在缓慢地缩小，房间在缓慢地扩大，直到它们小得或大得超出了肉眼感知的范围，世界再次变得空荡起来，而你，也是时候睡着了。
文丨晏一
1
我以前睡觉，只要一沾枕头就能入睡，但近来却频频失眠。许多个深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清楚地听着黑暗里的各种声音，变得异常烦躁。
这晚，我气急败坏地揪住一只徘徊在我身边的失眠小恶魔，没好气地问他：“为什么是我？”
失眠小恶魔瑟瑟发抖，示意我先把揪他领口的手放下来再说，略带惊恐地拍着我的手背：“好商量，好商量嘛……”
我一把撒开他的领子，把他扔进空中，他忽闪着翅膀咳嗽了好几下，惨兮兮地挠挠头：“啊，实在是不好意思，最近上面抓得比较严，我的业绩都下滑好几个月了，实在凑不够人，看你比较可爱，就拉你凑个数。你就当帮个忙吧，好不好？”
我白了他一眼：“可爱？你是看我好说话吧！”
他耿直地点点头：“啊，这个也有考虑到，因为有些人看起来就很凶，如果让他们失眠的话，第二天可能会出大事呢。”
“那你就来欺负我？！”他看我伸出巴掌来，赶紧一个机灵扑闪着翅膀，呼哧呼哧飞远了。
我对着他的背影大喊：“告诉你，我也很凶哦！”
他一边逃一边回过头来笑：“啊，知道啦，知道啦。”
2
又是一个失眠的晚上，我随手捉住了一只失眠小恶魔，打算给点颜色他看，一看，又是上次那只。
他低着头不敢看我，把嘴巴埋进领子里，闷声闷气地说：“人家还很忙啊，要赶着做汇报什么的，今晚先这样吧。”
说完他又扑闪着翅膀想开溜，见我不撒手，他的翅膀和触角都垂了下来。他可怜兮兮地瞄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像是做错了事。
“看我好说话，又拿我充数？”我气急败坏地问。
“也没有啦，”他突然来了兴致，“这不是正好赶上评奖评优吗，多一个人我就可以多......”他又瞄了我一眼，见我瞪着他，声音低了下去，赶紧住嘴。
“你居然为了评优影响人类的正常睡眠！俗！俗不可耐！”我咬牙切齿地说，“我明天一早可要参加活动呢，你现在让我没法睡觉，你说吧，怎么办？”
我把他举到鼻子跟前，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不安地咳嗽了两下，挠了挠头：“也不是没有办法的。我给你讲讲我们失眠城堡的事儿吧。各种会议啦、汇报啦，我敢保证你听了就能呼呼大睡，还睡得倍儿香。”
我把他放在枕头上，翻了个身，背过去瓮声瓮气地说：“谁要听你们的破事！”
他把我的头发拨在耳后，轻轻地说：“试试嘛，你试试看嘛。”
还没等我同意，他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说什么失眠小恶魔也一样不好混，人们总是想各种方法攻击他们，一会用药一会用香薰一会用精油。
说什么他就是个打工的，不过如果活干得好的话，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升职，坐在失眠城堡的办公室里，不用再出外勤。
说什么他负责我们这个片区很久了，隔壁那只胖乎乎的猫成天欺负他，仗着自己毛多就用爪子挠他，用尾巴扫他，他超级生气，所以每天都让它睡不好觉。
听到这我就不乐意了，我别过头去看他：“我又没欺负你，那你干嘛老缠着我？”
他楞了一下，然后把我的胳膊放进了被窝里，拉好被子，拍了拍我的脑袋，笑了一下：“嘘，安静听我讲嘛，消消气，消消气。”
他又开始给我讲，其实树呀、花呀、书本呀、沙漏呀各种东西，都是要睡觉会做梦的，云朵也有云朵的梦，海浪也有海浪的梦，当然啦，会睡觉就意味着会失眠。哪个倒霉蛋被他们记在小本本上，那个夜里就有一番折腾啦。
“我才不要当倒霉蛋，哼！”我心想。
他没注意到我的臭脸，盘着小腿坐在我的枕头边，继续说：
“其实失眠也没那么可怕啦，只要黑夜到来，失眠城堡就开始运作，每个人都有一根气球，拽着飞在失眠城堡的天空上。注定要好好睡一觉的人呢，很快就可以松手，轻飘飘地落进下面的泡沫里，浮在上面舒舒服服地观赏天上的景色，这些景色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有时候可能有点恐怖，也可能会让人痛哭流涕。这些景色呀，就是每个人的梦。有时候看累了，人们就会扎进泡沫里，沉沉地睡上一觉。”
“可是，注定要失眠的人就不一样啦，他们拽住的气球被涂上了一层特殊的胶水，从闭上眼睛开始，气球就带着他们起航，即使他们也很想赶紧落进下方的泡沫里，但涂着胶水的气球让他们难以松手，只能不停在空中飘呀飘，怎么也落不下去，越挣扎就越难受。当然啦，胶水的用量也有多有少，涂得少的，挣扎一会儿就能顺利入睡，涂得多的，就只能睁着眼睛等天亮。”
小恶魔看我没反应，就凑过来悄悄说：“其实呀，最近我总来烦你，还挺不好意思的，可我也只是为了交差，没办法。”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继续贴在我耳边说：“我给你涂的都是粘性不强的胶水，即将过期那种，我在失眠城堡的仓库里偷偷拿的。这种胶水很快就会失效，你不要担心，也不要挣扎，安安静静地挂在气球上，放松一点，想想快乐的事，很快就可以跌进泡沫里。”
小恶魔呼出的气流在我耳边打转，带着一点树叶的香味。他看我还是没有反应，大概以为我睡着了，轻轻捋了捋我额前的刘海，把我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肩膀。逗留了一会儿后，他忽闪着翅膀准备离开，翅膀扇起的风，也留下淡淡的香味。
那个晚上，我梦见了树叶、森林和林间温柔的阳光。
3
之后连着好几天，我都没再失眠，见不到那只小恶魔，我突然有点想他。不知道他为了升官发财，这几晚又去祸害哪个倒霉蛋呢？可是，我倒还有点希望，他要祸害的人是我。
后来的一个晚上，我很早就躺到床上，闭上眼睛，但又毫无睡意。果然不一会，小恶魔再次忽闪着翅膀蹑手蹑脚地出现了。
“这次，可不是我故意的啊。”他赶紧解释。
“我知道不是你，是我故意让你出现的。”我说。
他松了口气，一屁股在我枕头边坐下来，熟练地盘起腿，好像经常来似的。
“最近事情不太好做，可我也得硬着头皮跑来跑去，不知挨了多少骂。”
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实在是有些不忍心：“那你可以来找我啊，反正我最近挺闲的，失眠一两天，也没什么大不了。”
听我这么说，小恶魔哭丧的脸突然明朗起来：“那不行，一个合格的失眠小恶魔，是不忍心打扰自己守护的……”说到一半，他突然住了口，惊慌失措地看着我，捂住嘴，瞪大了眼睛，涨红了脸，小翅膀焦急地扇呀扇，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看见他这个样子，真是可爱得不像话。我把他的手从嘴上拿下来，凑上去说：“没关系啊，谁叫你是个不合格的小恶魔呢。”
他听了小翅膀扇得更厉害了，腿也盘不稳，在我的枕头边晃晃悠悠。我咯咯笑个不停，背过身去，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过了一会，他凑过来跟我说：“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出外勤啦，接待完失眠的你，明儿我就要去当小队长了，可以坐办公室，窗边有琥珀色的天空和松松软软的云朵。”
可是他的声音听不出有半点高兴，我没睁眼，闷在被子里说：“那不是挺好的，你当初不是心心念念要升职加薪的嘛。”
我听到他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那是不是，以后我们就见不到了？”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再次闻到他身上清新的树叶香，可是这一次，带着些许湿润的感觉。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还是没有说话。
意识到我们再也不能见面，我的眼泪像树林的雨一样翻滚出来，我赶紧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假装高兴地说：“做你的最后一位客人，感觉不错啊，至少这样你不会太快把我忘掉。”
我没有看他，竭力地控制着自己颤抖的身体，却听到他抽了抽鼻子。
“我早就想吐槽你们失眠城堡啦，又管做梦又管失眠，那为什么不叫好梦城堡呢？既然大家都是业务部门，换个名字更亲和一点。失眠城堡，听起来就很凶很不友好啊。”我忍不住吐槽起来。
听了这话，他突然破涕为笑，说：“好啊，等我坐了办公室，我给上面建议一下，最好把我们‘失眠小恶魔’的名字也变成‘好梦小天使’，你看怎么样？”
臭小子，今天最后一次出外勤，嘴皮子倒是比往常利索。
我在心里白了他一眼，说到：“别人改不改名我管不着，我看你就叫失眠小恶魔挺合适的。”
黑暗里，我嗅着他身上的树叶香，他用手指卷绕着我的头发。
“睡吧睡吧，你的气球今天只涂了一点点胶水，马上就要落下去啦。”他说。
我感到眼皮很沉，却哼唧着不想让他离开。
他伏过身，趴在我耳边说：“晚上要盖好被子，天冷啦，不要总是把肩膀和胳膊露在外面，不然起来的时候会很难受的。不要总是往左边侧着睡，这样会对心脏不好。晚上抓住小气球的时候不要用力挣扎，放松一点很快就可以落进泡沫里啦……”
“唔…你…好啰嗦啊……”我在睡与醒的边缘挣扎呓语，快要睡着了，快要看不见他了。
他抚了抚我的头发，说：“其实，没见你的这些天，每天晚上我都有偷溜过来看你哦，能悄咪咪地看你一眼，就很幸福了。”
我突然想抱住他，可是眼皮已经睁不开了。
“跟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真的很开心，”他继续说道，“谢谢你呀，好几次凑人数都是你帮我，就连这最后一次也是，还是要给你说声抱歉。”
我感觉到水滴落到了我的脸颊上，又被匆忙地拭去，留下一股淡淡的树叶香味。
“就算以后见不到了也没关系，我还是会打听你的消息的。还有，以后你就不用担心失眠啦，因为你有这个，”他拿出一个什么东西，挂在我床头的蚊帐上，“你还记得那次我让你帮忙凑数评奖评优吗？奖励就是这个，小恶魔的专属树枝，有了这个的话，其他小恶魔就不敢来打扰你了，你就可以每晚都做好梦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梦与醒绵密的缝隙里，听见他悄悄说了一句：“这段时间，有你真好啊。”
我终于放开了手中的小气球，跌落到大片的泡沫里。
那是我睡得最沉的一觉，我仿佛什么梦也没有做，又仿佛梦见了很多糖果色的景象。
4
醒来之后，阳光从窗边斜着洒了进来。隔壁的胖大猫在懒懒地叫着，屋内新插的小茉莉开出了花。我坐起身来，看见了蚊帐上的那截小树枝，树枝下面还挂着一张小小的银牌，在阳光里闪闪发亮。我把它取下来，放在掌心细细端详。
小银牌的正面刻着：
祸害你的只能是我，
守护你的也得是我，
之后没法继续在你身边，我很抱歉。
哼，谁稀罕你留在身边。我翻过小银牌，反射的阳光照得我泪眼模糊。
背面刻着：
我依然会守护你，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用我全部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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