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离二十四岁时,率领军队把敌对城邦的势力打得十年内不能翻身。
晏离二十七岁时,城主赐婚。
海棠树下,百里弦之说:“恭喜。”
晏离摘下白玉,系到百里弦之脖子上,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大人,我只想问一句,您愿不愿意我娶妻。”
百里弦之笑笑:“阿晨是个好姑娘,正好与你相配,我自然是愿意的。”
晏离垂下眸子,他想说可我心有所属。
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我会好好待她。”
晏离不是小孩了,不能再放声大哭了。
百年一次的风玄日近在眼前,然而奴隶的人数却远远凑不够百人。近年大肆的征战,奴隶被拉去充军,死伤惨重。
城主无法,只好从平民里抽一些人出来献祭。一旦被抓去,必死无疑,反抗之声日益浩大,甚至有人叫嚣:让城主第一个填风穴!
离风玄日只剩三天的时候,人心惶惶,所有人都不愿意死,所有人都盼着有人自愿去死。
晏离说:“我愿意填风穴。”
百里纱奈大喜,连声赞道:“舍身为百姓,好男儿!你可有什么心愿,尽可说出来!”
晏离笑了笑,“别无他求,让弦之大人为我送行吧。”
他并非伟大到心甘情愿地为一个城邦赴死,他只是为那一人赴死而已。若长命百岁终究逃不过相忘,那么年轻时便死去而让那人永生不忘。
风玄日那天,狂风携着黄沙吹得人睁不开眼,风穴旋绕,凝聚成一个黑色的漩涡,从中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不错,吾很满意。”
男女老少一百人,手脚上都拴着镣铐,一根粗绳把他们系在一起。
晏离站在最后一排,转身直直地盯着城门。城门里飞奔出一个娇小的身影,扑到晏离身上,眼含热泪,“晏哥哥!”
晏离问:“阿晨,弦之大人呢?”
“弦之大人去水清镇赏花了,你问他做什么?”阿晨握住晏离的手,只觉得那双一向温暖的手变得冰凉。
晏离望着城门,眼底黯然神伤,低声道:“待他回来了,替我问一问水清镇的花开得是否好。”
“还有呢?晏哥哥可还有什么说的?”
晏离为阿晨拭去泪水,“傻姑娘,好好活着。”
第一个人绝望地痛哭,被一股吸力拖进了黑色漩涡里。那条长长的队伍越变越短,哭叫声连成一片悲哀的城。
晏离一步步向前走,一步一回头。那道城门安静地伫立千年,等不来一个心上人。
前面只有数人了。一个幼童转身,抬着一双哭肿的眼睛,呜咽道:“我怕,我怕……”
晏离撕下了一片衣角,咬破手指,颤抖着写下血字,埋进了黄土里。
他抱着那小小的孩童,被风沙埋葬。
那个人去看花了。
愿只愿,看花回来,莫为他殇。
天上的云半明半暗。夏戟抱着谢微的腰,问道:“然后呢?”
“百里弦之回来后,城主却告诉他,晏离趁风穴大开,逃去了人间寻自由。”
百里弦之望着天空喃喃自语,自由……自由多好啊。
一张白色的帕子吹到他脚边,他看到由鲜血写就的四个字:弦之莫殇。
百里弦之看到那四个字的时候,五脏六腑怆然成灰烬。
少年捏着帕子颤声质问:“晏离在哪里?他不可能离开!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城主拍桌怒道:“那只是一只畜牲而已!”
少年狂乱地失去心智,一遍又一遍大喊:“晏离在哪里?!他在哪里!!”
“他填风穴去了,答案你满意了吗?”
少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含泪道:“你答应过我!你买下晏离时答应过我!绝不让他送死!你答应过我!!”
少年扶住额头,艰难地喘息了声,“若非……若非你答应我,我……我怎会把他交给你……你食言了。”
城主居高临下道:“是,为兄食言了,你当如何?”
少年癫狂大笑,笑出了泪,恨声道:“我能如何?我有什么可拿来威胁你的?”
城主似是心软了些,弯下腰扶着少年的肩,宽慰道:“你是历经劫难的凤凰,有数万年的时光可活,而他只是一只牲畜,你何必如此?”
“是啊,我何必如此……”
城主松了口气,一只手猝不及防夺了他头上的玉簪。
百里弦之把那只玉簪刺入了眉心。
时光一瞬间变得浓烈而漫长。
那枚玉簪,是凤凰唯一的致命伤。
“大哥,我唯一能威胁你的,只是这条命罢了。”百里弦之微微一笑,眼底是无尽的悲哀和恨意,“万年的寿命你一人去享,我祝你千秋孤苦,万世孤独。”
百里弦之死了。
百里纱奈愤怒至极,把少年的身体和魂魄钉在一起,让他不能涅槃重生。
百里弦之忘记自己已经死了。
他住进了晏离住过的牢房,忘记了前尘往事,只知道自己出言不逊,惹得哥哥生气了。
百年后,他再度听到“莫殇”二字。
记忆的闸门被拉开,洪水和猛兽齐齐奔涌而来。他想起水清镇蓝色的鸢尾花,那朵花象征着自由。
自由。
终于随风自由。
夏戟低声道:“这不是一个好故事呢。”
谢微道:“我们此行唤醒了百里弦之,他从混沌里清醒,将涅槃重生。而晏离成了鬼王,想必会去人间寻重生的百里弦之。前世不能见最后一面,今生定能重逢。”
“师哥。”
“嗯?”
“我不要来生遇见你。”
“……”
“我要把所有的缘分都在今生用完,不愿爱而不得,不愿颠沛流离,不愿长泪满衫。这一世要最美满,下一世要最孤单。”
谢微忍不住牵起嘴角,轻笑道:“好,给你,一颗心全给你。”
夏戟笑得眉眼弯成了月牙儿。
行之派山脚客栈热闹,老板娘是个精明能干的中年妇人,把不大不小的客栈经营得风生水起。听说老板娘年轻时是一个泼辣美人儿,丈夫在外寻了个小情人,老板娘一不做二不休抱着两岁大的女儿离家出走了。
一离家就是十余载,也不知道那人有没有寻过她。
谢微和夏戟在客栈歇息了会儿。一个十三四岁的浅紫衫小姑娘端着两碗清水,大眼睛水汪汪的,纤细的腰肢不足盈盈一握,娇美的像初春枝头绽放的花骨朵儿。
“二位师叔请喝水。”阿初把两碗水放到木桌上。阿初自幼在山脚呆着,和山上的小弟子们混熟了,便跟着他们师兄师叔地叫唤。
谢微的那碗真真是清清澈澈的井水,夏戟的那碗闻着却有清香的酒味。
夏戟道了声谢,端起碗一饮而尽,是上好的桃花酿。夏戟心情畅快,便抬眸对着阿初笑了笑。
阿初把小手负在身后,乌黑的眼睛漾着春风般的笑意,露出两个小酒窝。
这一对俊郎俏女相视一笑,谢微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夏戟忽然想到什么,对着忙里忙外的老板娘道:“大娘,你这里有没有活鱼,我想买两条。”
“有呢有呢,你自己去池子里看看啊。”老板娘随口答了句,反应过来说话的人是夏戟,连忙喊道,“阿初,快带你的好哥哥去看看。”
阿初:“好咧。”
老板娘擦了擦手,对着一桌客人笑道:“嗨,我这辈子不求别的了,就想听听这小伙子叫我时,去掉一个‘大’字。”
谢微:“……”那不就是娘了么。
阿初带着夏戟去挑鱼了,谢微听着老板娘笑着道出她家的丫头和夏戟的一件件趣事,有些如坐针毡。
我家阿初小时候呀,就喜欢成天绕着夏戟转,一个一口夏戟哥哥,把我这老娘都快忘了。
我家阿初小时候从楼梯上摔了,哭得那叫一个惨呀,一看见夏戟来了,哟!这丫头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了,挤出一个笑来。
夏戟那孩子一从外面回来,就喜欢往我家阿初小手里塞些好吃的,我看了心里乐呵呢。
……
谢微的头越来越低。别人夸夏戟,喜欢夏戟,他理应高兴,可是不知为何,根本高兴不起来。
夏戟提着两条形状奇特的鱼到了大堂,打算付账时老板娘连连说送你了。夏戟也不推辞,道了声谢,和谢微一起出了门。
这两条鱼活泼得很,尾巴甩来甩去,溅了夏戟一身的腥水和鱼鳞。谢微伸手去接,“还是我来拿吧。”
“不用,别弄脏了你衣服。”
“山上的池子里也养了鱼,想吃捉几条便好,怎么特意去买了?”
“这两条鱼丑得标新立异,恰好拿来糊弄一下师父他老人家。”
于是夏戟提着鱼进了清风堂,笑得天真可爱,“师父师父,我给您带鬼界特产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