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
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
——朱自清《背影》
白发苍苍,不知何时深壑攀上父母脸颊。春迟顾不上脚底十厘米高跟,小碎步接过男人行李。
高铁站惨白灯光洒在父亲佝偻背影上,她忽而想起朱自清先生描写背影的语句。猛地泪水夺眶,豆大泪珠砸落地面,在嘈杂环境里毫不起眼。
临城地震那几年,朱家死了好几口人,春迟也差点难逃死神魔爪。当时父亲还在江城当农民工,知晓地震后也顾不上工期和薪资匆匆往家赶。
肃静医院,大多数默哀天灾人祸的荒凉。政府搭建的临时诊疗所,三四十个人共躺一圆顶帐篷。
母亲既要料理祖母后事,又要照顾木桩刺穿大腿的自己。
她原本是个漂亮女人,一头乌黑靓丽的秀发却在那夜变得蓬乱不堪,白细丝从根部冒出,再也阻挡不住。
父亲赶到是个寒冷阴雨天,他没有撑雨伞,雨水顺着坚毅面颊划落,洗不净铅华。黝黑皮肤更印脱皮嘴唇苍白。
鹿妈妞妞怎么样了?
长途跋涉,宽广胸膛拼命浮动,气息还没完全稳定。
鹿妈医生说送来及时,要是再晚一步就只能截肢了。
母亲声音喑哑,双眸红肿如颗即将爆裂的核桃。起身擦拭着爱人身上的雨水,可越擦泪水越控制不住。哽咽,啜泣,最后伏在父亲肩膀上哀嚎。
或因愧疚吧。
麻醉药效已过,春迟意识清醒,但身体仍然感觉不到痛楚。父母当时的每一个动作就像是加了电影慢动作般刻入脑海。
哪怕是轻咳声。
鹿父妞妞,你咋哭呢?是想家爹家妈了吧。
父亲深沉嗓音把春迟从记忆里拉出,不禁感慨人的大脑真是奇妙构造。为储存近期记忆,把以前私以为永不忘的记忆覆盖。
汗水有点辣眼睛。
春迟并不想提过程,薄汗顺着额头划落,腥闲,真实版催泪弹。眼眶逐渐发红,努力眨巴眼睛,下眼睑悬着晶莹泪珠。
鹿妈要穿暖和,秋季最容易感冒。家爹前两天还发烧来着。
鹿母责怪地轻推身侧老伴,似幼稚园孩童般向女儿打小报告。一双浑浊双眼透着笑意。
鹿春迟家爹,昨天问你身体怎么样,你又敷衍我。
春迟嗔怪地撅起薄唇,纤细双臂环住老两口。扑鼻而来的幼时皂角香。
鹿父妞妞,别听家妈乱说。家爹身体好……
话未说完,鹿父就被一迎面小跑的男童撞开趔趄几步。若不是春迟搀扶,老人家定会摔倒在地。
鹿春迟喂,小家伙。
春迟火气被撩拨起,嗓音不禁又高几分。小手紧抓住男童衣领。
鹿春迟撞到爷爷不道歉吗?
鹿妈妞妞,家爹没事。
行人纷纷停下步子围观,鹿母怕惹事出声打断春迟的大声训斥。
男孩对不起,爷爷。姐姐饶了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男孩压低帽沿,似是正躲避什么人样。一双红肿小手搭在春迟拳头上,略带哭腔的求饶。
身材相比同龄人要更加纤细,上身穿的破旧格子衬衫满是大小补丁散发出馊味。
鹿妈小孩别怕,奶奶给你吃东西。
鹿母缓缓蹲下身子与男孩平视,递出口袋里捂热的两个月饼。春迟心软,眼神柔和许多。
安保你个小流浪汉,又来了。
尖锐口哨声自耳边传来,两三安保员推搡开人群直奔男童而来。他受惊吓般夺过鹿母手上月饼,拼命往车流不息的机场高速窜逃。
原来他是个流浪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