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晨起时我看四下没人,熬不住浑身酸痛,跟他讲,“以后分开睡,天天这样我可受不住。”
他似一愣,回头看了我一眼,眉头微锁,看着我上下敲肩的动作,脸上说不清是疑惑还是顾虑。
见他没声响,我只好解释,“首先我们这是做戏,给别人看的。关起房门就没必要演这么真。其次……我还真不习惯被人搂着睡,昨天一夜没睡好。”
他闻言一脸“我怎么可能搂着你睡?”的表情,正想开口说什么,却被敲门声打断了。随从的下人在门外毕恭毕敬,“卞公子,王爷有请。”
我挑挑眉,推开临河的一扇窗,清晨的水汽随风而入。我轻哂:“果然是片刻都离不得你么?新婚第二天呐,这么早就来催?”言罢不冷不热地看着他:费心经营那么久,就是为了这样的结果罢?
卞时章没有理会门外的催促,静静瞧了我片刻,眼中突然浮起一片冰冷的浪荡,顺手拿起梳妆台上一柄木梳,向我走来。
“原来夫人这般舍不得我?”他低声调笑,手指就势挑起我披散的一缕发。
江风吹来,突地有些冷。
我从他手中抽回头发,眼光扫过门外候着的人影,冷着脸,鬼使神差,“是舍不得。舍不得你孤身北去,连个马革裹尸的人也没有。又佩服你心凉薄,难出其右。”究竟是一时负气还是怨怼久积,连自己都难说清。
卞时章显然愣住了,一时无言,原本撩着一缕发的手停在半空,当放不放。
我转个身坐到梳妆台前去,镜中人脂粉不施、青丝三千。我皱了皱眉,抓起一支木钗抬手就要束发,中途却停下,看向窗边静默的人影,心竟莫名揪起。
软下语气,“卞……时章,可不可以再等一会儿?我不会盘髻,你帮帮我?”
脑海中又浮现姑苏小馆中,那个凭空出现的男子说的话,“被梦魇吃了连骨头都不剩的,可不是只有一两个”——负气与怨怼都是僭越的、不合时宜的情绪,在这逼真的幻境里,是我这局外人、入戏太深。
此后我顶着他为我盘的发髻,在船上东游西逛晃了两个月,终于结束了水路航行。这期间从南到北,水土大换,我拉了两次肚子发了一次烧,卞时章竟端茶倒水回回守我到天明。我受宠若惊。
途中所见所闻都是最次的小事了,真正的大风大浪将会在此行的目的地掀起,而卞时章显然没有做全身而退的打算。我记得自己发烧烧糊涂的那次,半夜里揪着他衣领问他到底为什么要去京都,恨声问你真的这么放不下?你们可是兄妹,她还是赵王的女人!而他究竟是苦笑着说“已经放不下了。”还是“怎么放得下?”我真记不清了。我烧糊涂了。
在水上漂了两个月之后,又紧接着在路上颠了半个月,终于到了。
京都。
到底是六朝古都,京都繁华较之姑苏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且较之姑苏的清秀灵巧,又多出一份巍峨大气,天子脚下,连天都显得格外高。
赵王给符远安排的别苑在内城御街东首,左邻相国寺,隔了一片茂盛的树林与一条人工开凿的内河,环境很是清幽——看来赵括求援的态度还是很诚恳的。我在这片清幽里修养了一天一夜,然后被卞时章拎去见了一个他口中的至交的好友的亲戚。我心想这隔了多少层关系啊,能相信么。他说绝对可靠。
骑马行了半柱香功夫,在外城的一条小巷子中,我见到了这个绝对可靠的人。
京都五月底已经是身着薄衫也感到燠热的天气,我们找到他时,他正横尸躺在门口晒正午的太阳,抿着嘴一脸虔诚。问他在干嘛,这个人拍了拍肚皮,答曰,“晒书。”
我脑门子上一滴汗应声流下。
卞时章却笑了,走过去蹲下,问,“有什么书?”
那人闭着眼,“只有三本书。”
“哪三本?”
“曰治心,曰治身,曰治世。”
“可否参阅一二?”
那人眼皮睁开一条缝,扫了一眼我二人,重新闭上,“想看什么?”
卞时章抿着嘴沉思片刻,方道,“治心。”
“还有一个呢?”
“……”愣了半晌,卞时章凝眉看过来时,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我,“我?我没什么想看的。”
那人冷哼一声,沾了一屁股灰从地上站起来,拉开篱笆门,“进来吧。”
结果我跟着进去时,那人将篱笆门一甩——被允许进去的只有卞时章。
等了半个时辰,听得门又被拉开,见卞时章往里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才退出来。我眯着眼去看阴影里的那个人影,手里的草叶慢慢掐成一滩绿泥。他最终有没有治好卞时章的“心”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这个人,最后是他、害了卞时章的“身”。
“狂生元桥,出日中仰卧,人问起故,曰:‘我晒书。’”——说书先生唾沫横飞讲的,原来丝毫不差。而元桥、符远、刘玉、兆妃、武帝……这些大名鼎鼎耳熟能详的人物,我竟现在才终于全部记起!
——“那武帝和兆妃呢?”
殷四!他甚至早就给了提示!凭一颗药丸让我魂回前朝,让我遇到石妖,让我深陷纠葛骑虎难下……都是他的算计!
迟钝成这样,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云春,”见我盯着出神,卞时章出声叫我,“怎么了?”
回神还是心如鼓擂,皱紧眉问,“你们聊了什么?”
“闲聊而已,”说着拉住我手腕,提步要走,“看你对他没什么兴趣,那就走罢。”
我反手拽住他,急声问,“那个人是不是叫‘元桥’?你知道他什么来历?”
见我如此严肃,卞时章才困惑起来,“你知道他?此人通晓前后五百年世事,远近有名的百事通,怎么,有什么问题?”
远近有名的百事通……我忍不住心中一声冷哼,气急道,“卞时章,你什么时候这么天真?一个料事如神的民间奇人,能在这犄角旮旯?”
卞时章怔了怔,片刻却舒眉,唇角好看地弯起来,跟天上的云彩似的,“到底嫁给我还是有点好处,总算不像之前愚笨。”
我则被他笑得云里雾里,“什么情况,卞时章你懂我意思没?”
他未立刻回话,只低头认真牵好了我的手,转身走去,低笑着答,“我又不是你,怎么会不懂?”
……为什么觉得这家伙会错了意。
跟着走了几步,究竟还是放不下心里的石头。我挣开他的手迅速回身,“等一下,我有事问他!”
三步并两步走到门前,猛地推开门,茅草屋里潮湿季节植物腐烂的味道迎面而来。阴暗的屋里只有向阳一窗,在泥地上斜拉出一方白亮的日影,日影中摆着一支烛台,立着一个人。那人正靠窗看着方才我与卞时章离开的方向,赤裸的目光毫不隐藏自己探寻窥伺的意图。
未等我开口,他已经背着手回过身,脸分明还是元桥的脸,可那熟悉而锐利的眼却令人心惊。见到我,那唇角慢慢、慢慢斜勾起一个弧度,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云姑娘,让我好等。”
那声音让我直接惊得岔过一口气,舌头打结,“殷、殷四?!”
他不置可否,冷着脸看我,“半年,你来得太慢了。”
人生在世,有两种人总不免要遇上。其一者,不分青红予取予求,只要开口,叫他挖出心肝献上来,没二话;还有一种,约莫是前世欠下的债,也可能是今生欠下的,见了他便激出某与生俱来的奴性,即便尽力压制,但他一个眼神,自己便无限小下去,小成一粒尘埃了,任人拿捏。
前者我尚未遇到,后者倒好,一遇就是俩。
这点想法,我在初遇殷四那时就有点儿明白。
捉妖师这个职业其实和商人很像,譬如贩丝卖茶的总有那么几个结成丝行茶会,风险平摊利益共享,也有助于挤兑别的同行,捉妖也一样。我初出茅庐那会儿,姑苏城里早就发展起了好几个捉妖联盟,跟狗儿小便似的各自划好地盘,这块地儿的妖怪是我的,谁也不许抢,谁抢跟谁急,特护食。以前也有捉妖师因管了别人地里的闲事闹纠纷的,听说还轰轰烈烈地闹挺大——可我十五岁之前一直被王大福养在山上,能知道个啥。于是刚出山,凭着一杆光棍和不怕死的勇气,以横扫千军的气势清了城里悬而未决好几个凶鬼,正滋滋得意,转眼就被人找上了麻烦。
捉妖捉妖,王大福教的本事都是和妖斗的,人则一不怕桃木二不怕咒符,我哪里有经验。初起还不怕死地跟人正面冲撞,以为自己也跟传奇故事里的侠女一样无人能敌,表情摆得特潇洒,谁知两棍子就被人打成了过街老鼠……这段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此后我便在城外的土地庙里躲了几天,第二天睡梦里,突闻头顶有窸窣走瓦声,立时惊醒,静心一听,方辨出三双脚步,其中一双重些,是人的。
就是说有两个不是人。
窝囊了许久,大展宏图的机会怎么好错过,自然不管三七二十一翻上屋顶,又不管三七二十一念咒画符,没片刻,两只鬼躲不过,被真火一烫,“倏”地一声就没了。
魂飞魄散了。
我掸净手上的灰尘,颇为自得地回身,正想报上家门,一想到方在城里被人挤兑,一口咬到舌头,才决定低调些,冲对面墨蓝色布衣的男子抱了拳,意思是“不用谢”,便纵身跳下了屋顶,想来我那时候的背影该是非常轻盈飘逸的。
但,谁知这件事就成了一笔债。
后来我回想起那时立在不远处的男子,月光白,他的脸也白。山林没有声响,他幽深的眼望着虚空某处,竟是连发声也困难的错愕与绝望。见我扬眉抱拳,他身形似乎一丝晃动,也许是身侧的桃木剑抵住脚下瓦砾,他才不曾摔倒。
月明星稀的夜,我带着先前为避人耳目的斗笠面纱,踮着脚在林中快速移动,自以为是在完成一场做好事不留名。
谁知这件事就成了一笔债啊……
我心中愧疚、遗憾又感叹,许多混事,没办法用“年少轻狂”四字来搪塞。
所以即便他不知那人是我,在我这里,他也是无条件占理的——虽然大多时候道理确实都在他那边,譬如这时候。
虽然我怨他一声知会没有就把我丢这儿,恼他见了面一开口就是责难,但比起抱怨泄愤,我显然更愿意听听他的理在哪。
但殷四却懒得解释,见我拿复杂的眼神巴巴地望着他,他目光闪了闪,脸色还是不大好,“想回去?”
我点头。
他道,“让他活下来。”
我实话实说,“可卞时章早就已经死了,你我心知肚明眼前这些都是假的,再怎么做都于事无补。”
殷四看着我,不冷不热道,“你还以为,都是假的?”
听这一问,我心头一惊,“莫非卞时章其实没死?”话出便自己咬了舌头,“这说不通,武帝和兆妃这都什么朝代的事儿了,就算他享尽天年也不可能还活着。而且那石妖,也确是卞时章的转世。”
殷四闭了闭眼,掩住眼里的一丝恨铁不成钢,转头道,“王先生托我带话,说是你出山后的突击考试,认真些,好好考。”
我反应了好一会儿,“……王先生?王大福?”
殷四瞟我一眼,微微颔首。
……敢情是王大福作的怪?!
我渐渐咬碎了一口银牙,前后连起来一想,怪不得十年不离身的净袋在掏出件大棉袄后就不见了!怪不得姑苏城菜馆子里上的一直都是酱牛肉!
……王大福当真是我亲亲亲师父,随手一颗药丸说上就上,随手一件装备说卸就卸,玩起徒弟来连磕巴都不带打一个,真是好手段。
既然是考试,既然还有这王姓监考老师盯着,既然传话的还是这么个寡言的殷四,关于解题的提示,我哪里还敢巴望更多?只好含着两泡热泪送走殷四。
殷四临走还多看了我两眼,皱着眉,一脸不忍心想透题的模样,我赶紧一把拉住他——拉住的却是回来的元桥。
殷四一走,那张“晒书”晒成小麦色的脸上立刻露出一丝痞气,我就知道元桥回来了。
元桥这个人,用说书先生的话来说,来头不小、能耐不小、野心不小,并且可搓可揉、可圆可扁,实乃天下第一识时务之俊杰也——故事的末尾,卞时章死后,他也确实登堂入室、官至相位。
然而就像粥里的老鼠屎、牙缝里的青菜叶,清白的背景上就他一点黑乎乎绿油油的漂着,整个故事里我最讨厌的一个。
两人都跟电了一下似的各自甩开手,元桥在对面拧巴着脸瞪我,我也拧巴着脸瞪他。
看来扯平。
“你来做什么?”
“卞时章跟你说了什么?”
我俩齐齐开口,又各自冷哼了一声。
他识时务都用在别人身上了,紧跟着开口赶人,“恕不远送。”
我黑着脸瞪了一会儿,心想眼下僵持料想谈不出什么结果,总得有个识时务,来日方长,于是扭头走,结果倒又被他悠着声叫停,回头见他一脸笑却没见安了什么好心。
“告诉卞公子,元某答应的,从未失信于人。”
果然!就冲元桥那惊世骇俗的开场,就冲让我生等半个时辰也没给我拉快进,我就知道这两人肯定在密谋什么重要的事。
元桥言罢,油滑地笑着。我顿时明白过来,这哪里是要我带话,分明是给了一条尾巴让我抓,却不叫我看到整只大象,晓得我百爪挠心着。
他上前一步,斯文地向门外一让,“姑娘慢走。”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元桥的锱铢必较与小人得志,气得我上了两天火。
回去后我也曾试图从卞时章口中套取关于此次会面的只字片语,奈何他牙关咬得甚紧,从来只是笑笑,道“夫人吃菜”“夫人喝茶”“夫人还是先休息”……顾左右言其他,没有人比他做得更好。
从后世口头流传那一版的故事来看,卞时章与元桥之间确实曾有诸多掣肘。元桥,表字景予,浙江临安人。元氏家世其实颇厚,且以文见长,当朝曾出过一位丞相、一位御史大夫,底下几个小辈也是芝兰玉树琳琅满目,或则擅顾问应对或则立有战功,年纪轻轻就已步入朝堂。可以说符括能从九个王爷中脱颖而出登上帝位,元家功不可没。
但元桥顶着这个姓氏,却不羁地住着茅屋,晒着正午的太阳,行一切可行的狂狷之事,倒有点往元家脸上抹黑的意思。
我问卞时章他那“至交”的“好友”依次是谁,这他倒告诉我了,前者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朱留锦,后者是兵部侍郎元桢。朱留锦是姑苏人,少年时在白鹿书院进学时与卞时章颇有一段往事,两人情感甚笃。
我再问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看了我一眼,皱起眉道,“怎么对那人如此上心了?”我也皱眉,“哪里是对他上心?如果你肯告诉我,还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
他眉毛扬了扬,唇角泛上一点笑,“嗯”了一声,手里摆下一颗黑子,道,“你不需考虑那些,就这样……便可以了。”
“我还不是——”想到殷四带的话,也是有些心酸,道,“还不是担心你。”
“嗯,”他又抬手布下一颗黑子,凝住了神色,片刻叹了一口气,“但朱留锦、元桢,都已不是我能见的人。”
这是我跟了他这么久,第一次,听到他叹气。
我不吭声了。想想也对,这些人都替赵王卖命,他一个淮南王门下的,如何能贸贸然上访。
他不说,我只好再找个日子去问问元桥——其实即便殷四没有带那句话,我从来一心想的也只是,让他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