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两人吓了一跳,小些的那个躲到道衣少年身后,那少年看了眼剑坪,又看了眼钟元澈,说:“剑底有流云波纹,剑势徐缓而非清越,是青叶阁的流云剑法,方才是我错了。”
钟元澈跑去蹲在他身边,拨开竹叶细细去看那使剑人的招式,故作谦虚道:“飞云,流云,破云三剑本就极像,他们本族弟子都常常使得虎头蛇尾,又遑论你我呢。”
少年似乎看出她的得意,微微一笑,他的眼睛很亮,有种阳光突然闪现的样子。
他问道:“道友似乎不是水榭弟子,不知来自哪个宗派。”
钟元澈手指一滞,随即低下头来,语气略显不安。
“奴婢名叫安翎,是玉铮郡主的贴身侍女。但还请二位仙长莫要对外人提起,郡主只是让人出来铰两只花,奴婢只是一时好奇,来剑坪上看两眼,方才又出言顶撞了二位仙长,倘是郡主知道,怕是要责罚的。”
她说得恳切而又慌张,边说又边想事实的确如此,自己若是此刻显露出真实身份,让敢言大师姐和黄满师姐知道了,免不了一番责罚。就连在外游历的文慕师兄说不定都会写信来,提醒她不要和不相干的人有纠葛。
那少年却只是点头,待看到身后抿嘴不语的孩子,才追加道:“道友放心,我和方寸都不会说的。”
钟元澈一时心虚,哈哈道:“仙长客气,客气了,叫我安翎便可。”
“我叫叶舒。”少年说。
钟元澈把这名字在心上转了几转,忆起叶舒便是那个来无去无踪的二师叔的亲传弟子,虽出自内门,却在清斋会前自愿退赛。她几次开口想问,却想到自己临时编造的侍女身份和师父几天前的嘱咐,硬生生忍下了转身离开的念头,顿了许久,才闷闷:“唔。”了一声。
天渐渐热起来,钟元澈开始撩起袖子扇风。叶舒从身上小银盒里掏出两个冰块,分别递给她和方寸。
临近初夏,弟子们总是随身带着冰盒镇一镇热,钟元澈倒也不奇怪。冰块托在手里,慢慢化成凉水,顺着指缝流下,她把它贴在脸侧,冰得极白的皮肤有些发红。
“你不热么?”钟元澈小声问。
叶舒摇摇头。
说话间,场上的蓝衣少年已再次得胜,正得意地接过自家小婢端上的茶水,眉飞色舞地冲场外挥手。
钟元澈心中大惑,开口道:“这个人明明境界平平,怎么胜的如此轻易?”
方寸在一旁说:“你方才没有注意,有人在场下偷偷帮他。”
许是明白了什么,钟元澈指着场上问:“那人是谁?”
“青叶阁少主聂小文,东湖聂氏的未来家主。”叶舒答得简洁。
懿朝开国后,太祖皇帝曾请七个世家大族的家主入宫详谈过。此后,这七个世家都成了懿朝境内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除了莲乡周氏以军功闻名之外,其他世家都有着不可小觑的财力,在朝中也多有子弟任职,掌握着军政大权,那时便有了懿朝七姓的说法。
钟元澈自顾自地点点头,又猛然间反应过来,回道:“奴婢知道了。”
叶舒看向她,清净的眼中映出她的面容。
“你所学不在我之下,不用再自称奴婢了。”
钟元澈一时瞪圆了眼,想想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赌气般蹲下去。
她一开始穿了身婢女的衣服四处行走,本就是因为无人会在意一个相貌普通,如影子一般的生活在他人身后的侍女,钟元澈本身又极会伪装。世人皆望继任圣女端庄娴静,不妄言,不妄动,她便数年以白纱覆面,从未苛责过一人,也从未动过怒。
然而,在叶舒身边,钟元澈却感到自己无法再装下去了。
她有些明白掌教师父说过的话。
不是因为叶舒的眼睛太过毒辣,却是因为太过干净了。当自己面对他时,那感觉就像在照镜子,所有的伪装都被清晰地倒影出来。
她想走,最后却还是留了下来,钟元澈说不出原因,或许只是喜欢他的笑容。
叶舒对身旁女孩的腹诽无知无觉,仍看着场上比试,不时给方寸指点两句。
又一人走上剑坪。
钟元澈认得,那是水榭台的吕卿师兄,自己小时,他还曾抱着她下山买过桂花糖。
她悄悄散出神识,探出场上二人境界。吕卿师兄性情敦厚,数年来潜心修行,已隐隐触到了观心上境的门槛。聂小文区区流渠境,想来便是再如何行舞弊之事,也必然伤不到他
“舒儿哥哥,那人又有动作了。”方寸凑过去小声说。
没等钟元澈开口,叶舒便拉了拉她的衣袖,提醒她注意东南角上的一个灰蓝色人影。清斋会不忌外人观战,很多百姓现在就围在竹林后面。那人影背对剑坪,站在最角落里,不断将嗑好的瓜子皮向后扔,却每每在那瞬间弹指挥出一段道气,毫无偏移地融入聂小文的剑势里。
“这人仅凭听力辨位,使的又是纯正的青叶阁水蕴道气,一丝证据也没留下。我和方寸在这里盯了许久,都没能抓住他的把柄。”
叶舒话音未落,看到场上变化,霍然从地上站了起来。
钟元澈一时情急,将手中冰块掷了出去,一块挡住射向吕卿师兄眉心的瓜子皮,一块挑开他们交错的剑锋。
场间一片哗然。在剑身的嗡鸣中,人们纷纷朝着竹林方向看去,躲在林中的三人却只是死死盯住场下的灰蓝色人影。
灰蓝人影微微一动,并未起身。
钟元澈心中不忿,恨恨地站起身来,准备去质问场下的一干人等。叶舒却在这时将她一把拉住,轻轻摇了摇头。
趁着钟元澈发愣的功夫,他取下淡青色的瓷瓶交到她手上。钟元澈不由地低头看了一眼,手心里是微凉的触感,瓶身上的花纹都有些磨平了,应是主人的随身之物。
夕阳迫近,叶舒握了握剑柄,转身走了竹林迈上石阶,一直站到众人面前。
钟元澈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这才明白他是去为自己顶罪。
场下响起一片怯怯私语声,不少宗派的弟子投来很难说明的眼神,像是惊愕,轻蔑,嘲笑……钟元澈一时看不懂了。
叶舒就站在这些眼神中。
他在一边,所有人在另一边。
吕卿师兄急了,上前扯着他的肩膀,斥道:“上来做什么?还不快下去!”
他又凑近了,压低声音说:“你能做什么?聂家不是你能对抗的!”
叶舒摇头说:“师兄你早就感觉到了?所以就这么忍了?”
“别和夏池冉学!”
“总归要有人站出来。”叶舒坚持道。
大石公是水榭资历最老的侍教,性情沉稳,当下还能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那青叶阁的侍教却已按捺不住。
“你……”
“学生水谢弟子叶舒。”叶舒转过身,不紧不慢地答。
“方才你……”
“学生有惑。”
“说。”大石公开口,压过了青叶阁侍教的声音。
“清斋会中徇私舞弊者,该当如何处置?”
“老夫不是问你这个,老夫是在问……”青叶阁侍教还未说完,便被大石公再次打断。
“自是逐出道门,永不再录。”
“如此,那学生便举报青……”
大石公脸色一沉,急声道:“舒儿,场上有人作弊,可有证据?”
叶舒一怔,随即点了点头。正要拾起那颗瓜子皮,一只手却突然横在身前。他抬头,看见面色苍白,将将反应过来的聂小文。他神情惶惶,似是并不知道此事。
“你方才说的,可是我?”
“正是。”叶舒毫不掩饰地答道。
聂小文的面色苍白了几分。
“谁在帮我?”
叶舒看了眼大石公,后者向他点点头。然而就在下一瞬,那斗篷却骤然瘪下,里面的人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